乌泥湖年谱-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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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子恒想,外面的一切多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建设社会主义的场面呀。
一连数日,丁子恒的心情都特别好。每天晚上,无论住旅馆,还是临时借住农民家中,他都十分详细地记下他的工作笔记。
在洞庭湖北岸
我们采用了路线查勘方式,沿着一条路线挖坑打钻并结合访问调查来开展我们的工作。农村正处在大跃进中,到处都在搞水利、修道路、积肥料。田畔都插上了“一见早知道”的木牌,上面写著作物名称、亩产量和耕作施肥方法。这些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首先是很多农业资料用不着去一一询问,牌子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农作物生长的好坏,就是土壤的集中反映。只要把农业情况摸清了,土壤情况也就差不多清楚了。修道路建水库挖渠道造成无数人工剖面,亦使我们不用到处挖土坑。其实挖坑远不如这样一目了然。我们利用这些人工剖面观察和记录,土壤的来龙去脉都袒露在我们眼前。
这里的土壤真是肥美。是滚滚长江给这片大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肥沃冲积物。
土质疏松,又多磷和钾,农民称它为油砂土,乃是产棉的好地方。有名的松滋八宝棉花,就出在这里。去年曾达到大面积亩产皮棉三百斤,每株结棉桃九十二个。今年试验田木牌上要求每亩达到两千斤籽棉,我们看了都有些不相信。曾向一当地老乡询问。他回答说:没问题。他把土壤施肥情况及各种农业措施都说了一遍,根据棉株结桃数一计算,的确是可以达到木牌上的要求。这天晚上,我们小组一直在讨论,是不是我们的思想太落后了一点?我们的科学是不是也太保守了一点?
沿江平原景色最是迷人。大地上遍布着青碧的麦苗,中间夹杂着金黄色菜花,如同一片片织锦。河流穿插,村庄处处,更如美妙画图。天公作美,日暖风轻,令我们感到这时光在野外工作,不啻一次愉快的旅行。然而,最令人感动兴奋的还是农村中积肥与兴修水利的运动了。我们经过一些村庄,差不多家家都锁了门,男女老少都上田间忙碌去了。大路上换了新土,老土拿去当了肥料。塘水车干了,妇女都卷起裤脚管去挖塘泥,塘泥是一种富于有机质和氮磷钾肥料。旧屋基被推倒,土坯墙被搬去当肥料(只有一家,有一老太太在墙角落泪,说是晚上她该怎么住)。
人们还把炉灶的烟道接出来,通入土堆中,叫做牛尾灶,也可以得到肥料。到了晚上,田野中挂上了汽灯,通宵奋战,或开渠道,或松土上肥。农民们用自己的无穷智慧和忘我劳动来向大自然索取丰收的果实。
在千军万马声势中,大自然也迅速改变着面貌。我们带去的是1953年所测的地形图,现在竟不管用了。一次我们按图找路,图上是大道可通之地,脚下却蓦然出现一条灌溉渠。渠宽水深,无路可行,幸亏找到一只小船,请老乡把我们渡了过去。
事后我们要给他钱,他很不高兴地拒绝了。说你们隔了山隔了水来这里,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这就是我们朴实可爱的农民。
我们所经过的大小村镇都颇清洁。尤其是沙道观(松滋县最大镇),镇上街道真是一尘不染,两旁新栽上了树木,用土培好。村庄里的稻场很整洁,屋前屋后都打扫得十分干净,令人看后觉得舒坦。这里的乡村本来处处绿色,十分可爱,田野亦像个大花园。经过人工整治,就更如锦上添花。同我去年下乡时相比,实可用天翻地覆形容之。这种史无前例的全民热火朝天地积肥、兴水利、搞清洁卫生,也只有在党的领导下方有可能。
我们在冲积平原里观察访问,步行整两天,方到达松滋县城。县城所在地叫新江口,坐落于松滋河西岸,背山临水,有广阔平坦的洋灰路,有电灯,市面也很热闹,是一个小型的新城市。我们一到就去县委找有关同志介绍农业、土壤、水利的情况。这几天适逢湖北省技术报告团在此作报告,于是我们见到了华中农学院土壤化学系主任、国内有名的土壤微生物专家陈华癸教授。陈教授将他搜集的松滋县后山的冰碛石标本拿来给我们看。于是我们立即去后山查勘了一番。在那里,我们的确看到了厚厚的冰碛层,中间还夹着黄色的粘土层,如同夹心饼干一样。起伏的丘陵像大海中波涛似的,高度都差不多,很显然,这儿在第四纪经过几次冰川期。冰川的屡进屡退、冰川沉积与冰水沉积交替进行,便积淀成了冰碛层与黏土间层。大地经过冰川铲削,成一倾斜平面,以后再沉积了第四纪黄土,又经过多年水流侵蚀,才形成今日丘陵之等高起伏的壮观景象。
由平原到丘陵,土壤也发生剧烈变化。冲积平原上是浅色冲积草甸土,而到了丘陵,就是黄褐土了。前者是疏松的,微碱性的,来源是长江冲积物;而后者是紧密的,酸性的,来源是古老的第四纪沉积;前者肥沃,大部已被利用,而后者瘦瘠,多为荒地。只有在丘陵间冲积田内土质较肥,水源亦较丰,方才有耕地。在土壤工作者看来,土壤是劳动的产物,经过改良措施,一样能长出好庄稼。
由松滋折向南行,大致沿丘陵与平原的过渡地区行走,我们似乎左右逢源,能清楚地看到土壤与农业相互间丰富多彩的变化。我们采集了一些标本,准备带回去试验。在土壤工作者面前,大地像生动的画册一般有规律地展了开来。大地本来就是生动的图画啊。
这里千山万水都奔向洞庭湖。几乎每一个山谷都修了一个小水库,大一点的河流就计划综合利用,发电、防洪、灌溉,开辟耕地。不止是我们,其他许多调查人员也都在这里紧张地工作。越过了纸厂河,经过申津渡,到达公安旧城南坪时,旱作区的景色逐渐为稻作区所替代,土壤也出现潜育化状态,防洪排水问题便显得重要起来。人们很自然地谈到将来的三峡枢纽,谈到四水上的水库。诚然,三峡水库完成了,进湖四口就可以控制,泄蓄由人。现在由四口进来的泥沙淤积,使得洞庭湖湖底渐渐淤高,降低了湖身蓄水能力,抬高了水位,使沿湖各个垸子排水困难,土壤不能发挥潜力,这是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控制住四水,化水害为水利,使洞庭湖成为一个水旱无忧岁岁丰收的地方。
在跋涉十五天后,我们终于到达藕池口。南面一组的同志已经先期到达。我们南北两路会师后,彼此交谈了各自查勘的情况,研究了在途中遇到的问题,整个洞庭湖区土壤的面貌大致呈现了出来。在此基础上,我们拟出了详细的调查方案。明日,调查的主力军即将抵达这里,新的工作就要开始了。
1958年(二)
六
沈丁丁始终没能找到,雯颖几乎难以见到张雅娟。从雯颖家望去,似乎能看见笼罩在沈家的重重阴影。那阴影仿佛要跨过两栋楼房间的距离,一直伸向丁家。这天夜里雯颖做了噩梦,梦见有人抱走了三毛。她在野地里四下叫喊,而那个抱走三毛的人却身藏暗处,睁着一只大眼一只小眼,狰狞地笑着。雯颖惊叫了一声便醒了过来。
次日一早,雯颖把嘟嘟托在许素珍家。自己牵了三毛去幼儿园。雯颖想,无论如何,三毛应该进幼儿园了。倘若他在屋外玩耍时也遭人拐去,我们怎么承受得了?
幼儿园园长姜心敏住在乌泥湖的庚字楼,她的丈夫陈杞是对外处的俄语翻译。
为三毛上幼儿园的事,雯颖曾去过她家。那时三毛未满四岁,姜心敏说幼儿园必须年满四岁方可入托,这是规定。而现在三毛已经五岁,不再存在年龄障碍。
幼儿园设在惠宁路。它的隔壁是昔日大军阀杨森的花园,红墙环绕,绿树葱茏。
一群一群的鸟飞来飞去,歇在树上,便如树冠上盛开着白色花朵。这座花园现已被市府接管。惠宁路是一条极为安静的小路,没有汽车往来,只偶尔有几辆自行车沿着街边飞快骑过。一排排低矮房屋朝郊外荒野延伸,荒野之后,是一片碧绿的菜地。
再往后走,就可见黄孝河了。这是汉口历来的污水排出口,河岸零星地泊着几座茅棚,茅棚的屋檐边几乎贴着了地面。行走在岸边,一低头便能闻到河里的腥臭。
但被法国梧桐环绕的惠宁路却感觉不到它身后的气息。
幼儿园操场上,孩子们正做游戏。每个孩子都罩着白色兜兜裙,胸口绣着“长院幼儿园”五个通红的字。三毛一见这么多小朋友,立即兴奋起来,松开雯颖的手,一下子便汇入其间。
雯颖找到姜心敏的办公室,姜心敏正同一女老师模样人谈话。雯颖轻叫一声,她眉头皱了皱,示意雯颖在外等候一下。雯颖只好站在了门外。姜心敏是一个颧骨高高的女人,令人感觉她的眼睛是搁在颧骨上。她人很瘦,一口北方话亦说得很有瘦硬之感。雯颖在乌泥湖见过她多次,每次路遇,总是同她打声招呼,但却从没见过她的笑脸。雯颖有时想,如此刚硬的性格怎么适合在幼儿园工作呢?她这副样子,怎么会是一个俄国贵族的女儿呢?
半个小时等过去了,姜心敏的话仍未打住。雯颖心里便有点焦急。不光是嘟嘟搁在别人家中,大毛二毛放学回家还得吃中饭呀,再等下去,回家恐迟。雯颖想了想,再次走进办公室。同姜心敏谈话的女老师正抹眼泪。雯颖说:“姜园长,我能不能先跟你谈几句?”
姜心敏的面孔板了下来,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我不是让你等等吗?”
雯颖说:“实在是对不起,我还得赶回家。我怕晚了… ”
姜心敏说:“你既然怕晚了,怎么不早点来呢?”
雯颖解释道:“我们住得离这里比较远,家里还有小孩… ”
姜心敏再一次打断她,说:“我这也是工作,请你尊重我的工作。”说着,她做了个请出的手势。
雯颖面孔通红,退出后便站在办公室外生气,心想你当个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有什么必要这么生硬呢?
游戏中的孩子,有两个打了起来。几个老师忙叫喊着奔过去。雯颖一看,其中之一是三毛,吃了一惊,便也颠档地跑到操场。架已被拉开了,那孩子哇哇地哭着。
三毛说:“没脸皮耶,还哭呢。”
雯颖见三毛脸上被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心里抖了一下。但仍用责怪的语气对三毛说:“三毛,你怎么能跟小朋友打架呢?”
三毛睁大眼睛望着雯颖,委屈不过的样子。望着望着,见雯颖脸色仍然严厉,嘴便扁起,然后“哇”一声大哭起来,且哭且说:“是他先打我的,妈妈不讲理。”
三毛声音很大,游戏的孩子都围过来,几个老师不停地叫集合。雯颖见状不好,忙对老师们说“对不起对不起”,拉了三毛便往外走。这时,已同女老师谈完话的园长姜心敏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雯颖一眼,严肃着面孔向老师们询问。
一个年轻的老师说:“没什么没什么,不过两个小孩子打架而已。”
姜心敏说:“你怎么能这么讲?孩子受伤了吗?”
另一个中年老师说:“都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