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痛 作者:十年砍柴-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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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衡阳火车站候车时,他们碰到了几个去广州的打工仔,听说李绍为他们去福建挖电缆沟,那几人摇头,“我们干过的,那个活不好,还拿不到钱。”这话在人群中引起骚动,李绍为准备打退堂鼓,封其平急了,“饭都吃了,票都买了,怎么又不想去?莫听他们的杂言杂语,没有六七十块,我也保证一天有四五十块钱。”封其平还把那几个“散布谣言”的打工仔凶了一顿。
李绍为后来一直后悔,当时如果坚决一点,甚至咬咬牙把车费赔给包工头,就没有了后来的这场祸事,但当时想想,这么多人一起去,又是同乡,应该不至于上当受骗。 但一到达工地李绍为就开始后悔了:“第一锄头挖下去,哇,都是石头,根本挖不动,我就知道上当了。”工程的要求这时候也变了,“来之前说3元/米,深度不管,现在要求泥地挖80公分深,石头挖50公分深。”上工的第一天,每人分10米开挖,结果十多个小时下来,十多人的手,全都起泡了,手背也肿了,而最多的也只挖了8米。
“这个活没法干了,”当天晚上,10位民工一起商量,决定派老郑去和包工头谈判,“要么涨工资,要么我们都回家算了。” 协商的结果,包工头只愿将价格涨到3。5元/米,“愿干就干,不干就走人。”这时候,另一 批19人的民工队伍也到达工地,施工队伍达到30多人,但从当天起,陆续有人离开,过了几天,就只剩下了十多人。 李绍为也想回家,“活这么累,钱又少,宁愿自己掏钱也要回去啊。”可李绍为没钱,他和左家兵一共才70元钱,除去路上的花费和买洗漱用品等开支,现在只剩40多元。大约7天后,工地上已经只留下9人,都是身上没有路费的,当天晚上,大伙聚在房里,闷闷不乐,李绍为越想越伤心,嚎啕大哭了一场。
祸起元旦
就在李绍为大哭的那天晚上,封其平、谭跃兵和刘国兵这三个包工头之间,发生了一场争执,事后来看,这场争执决定了李绍为他们后来的命运。从工友们获知的情况来看,当天晚上,封其平与谭跃兵租来了两辆车,准备将剩下的人带回湖南,但这一动议遭到了刘国兵的强烈反对。事实上,他们三人都只是小包工头,在他们之上是一个名叫江宣伟的大包工头,如果小包工头不能组织人马,完成自己领下的工程任务,则大包工头不会支付一分钱的工程费。刘国兵不想亏本,他组织19个人来,现已全部走掉,车费和一路的食宿花掉了几千元,把剩下的人抓牢,然后把工程做完,是他“扭亏为盈”的惟一办法。 三个小包工头是如何谈判,又是如何达成协议的,外人不得而知。但封其平与谭跃兵当晚悄然离去,他们带来的人,被转手给了刘国兵,次日早上,刘国兵即宣布由他总负责,李绍为等9人跟着他干工程。
工程队被刘国兵带到了盘山公路的另一个工地,这是一个“骨头”工程,上一个施工队挖到一半,实在挖不下去,不干了,现在刘国兵接手。住宿地也转移到山上的一座废弃土屋里,记者1月9日前往调查时看到,这栋两层的土砖屋,墙体到处是手指粗的裂缝,木板楼梯一踩上去,感觉整个楼板都在摇晃。整个房子都有一股刺鼻的尿骚味。民工们住在二楼的三间房里,只有两张用板凳搭成的床,大部分工人都席地而睡,窗户用编织袋和废纸箱钉住挡风,地上到处是抽到只剩烟蒂的烟屁股,还有四五个3元一瓶的“灵芝养生酒”的空酒瓶。反倒是破木箱上的两副扑克牌,码得整整齐齐。
李绍为他们每天可以领到10元钱的生活费,早上8时开工,傍晚6时收工,一共10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时间。 工程进展缓慢,日子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到了元旦,12月31日那天,工程队改善生活,特意买了鱼,打了五斤散装的白酒,给民工们过节。左家兵平时沉默寡言,惟独喜好这杯中之物,当天自是开怀畅饮。“我估计他喝了三两左右。”李绍为后来回忆。次日元旦,山沟里寒冷刺骨,早上开饭时,左家兵拎过昨晚的残酒,又喝了二三两。
8时20分,大包工头江宣伟开着吉普车来了,一见民工们都窝在屋里烤火,矮胖矮胖的江宣伟顿时叉手在外面骂起来,“过节就不干活了?要烤火,回家烤去!” 民工们都被江宣伟带上吉普车,然后开车前往工地,下车时,大伙突然发现左家兵不对劲:左脚不能动,右腿直抖,话都讲不出了,江宣伟一见也慌了,连忙掏出手机打120。 不到30分钟,120救护车赶到现场,医生当即给病人插了氧气,随即送往龙岩市第一医院。医院接诊的是神经外科主任陈元庆,他后来告诉本报记者,“送来时已经瞳孔放大,对光反射消失,初步诊断是脑溢血。”
左家兵有多年的高血压史,但一直没钱好好治疗。此时大约是上午11时许,随救护车同来的刘国兵到医院交了100元钱,过来招呼李绍为赶紧走,“还要去买菜,这里不用管了,有护士呢。”
吃完中午饭,派去照料左家兵的何老头回来了,带来了医生下达的病危通知书,刘国兵随即召集工程队开会,并提出派4个人到医院去,如果死了,也得把尸体运回湖南。
“我出钱,你出力,”他指着李绍为说,“人是你带来的,又是你的表亲,你负责背尸体。” 下午到达医院,已是6时了,主治医师祁小龙告诉刘国兵等人,脑疝已经形成,手术的意义不大,维持治疗也需要交钱,并催促他们尽快办理入院手续。刘国兵等人提出放弃治疗,此时,李绍为还特意察看了左家兵的状况,他注意到“输液管的水都流不动了”。
祁小龙这时觉得挺为难,他后来告诉本报记者,“放弃治疗出院必须亲属签字,李绍为只是他的表兄,有没有签字的权利呢?”
经过请示,祁小龙给左家兵办理了出院手续,出具了出院小结和疾病证明,此时左家兵的治疗费一共1585元,须交钱后,才能出院。祁小龙当时估计,拔去了氧气管,停止治疗后,左家兵两三个小时内就将死亡。不过他没预料到的是几分钟后返回2号病房时,却大吃一惊——左家兵不见了。
千里背尸
从医院逃跑是早有预谋的。事先,刘国兵已经对地形进行了侦察,并作了分工:他负责在前面引路,谢田拿行李,何三毛则协助李绍为背左家兵。
他们避开电梯,从4楼住院部一路走楼梯,然后绕到后门,出住院部铁门,上一个30度的斜坡,穿入医院家属区,再出一个铁门,就算是“安全”了。
李绍为刚背上左家兵时,还能感觉得身体有体温,没有发硬。一路小跑出来,行程约700多米,累得李绍为大汗淋漓。刘国兵叫来的三轮摩托已经等在路边,几人直奔火车站,买好票后,仍然不敢上车,一直等到检票进站时,才用被子裹着左家兵,还撒了些白酒,伪装成醉汉登车。幸好车上人很少,李绍为将左家兵平放在座位上,用被子裹紧,伸手一摸,身体已经渐渐冷了。
“昨天还是活生生的,怎么今天就死了?”李绍为这时既担心尸体被发现,又伤心好朋友突然病死,还想着回去如何向左家交代,一时百感交集,怔怔地坐在尸体旁,一边抹眼泪, 一边想心事,通宵未眠。
次日上午7时,李绍为等人抵达广州火车东站,将尸体用被子盖着背出站台,搭乘272路公共汽车前往广州火车站。在公共汽车上,几个淖乡坐在一起,依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9时许,一行人到达广州火车站,运尸队伍开始遇到“麻烦”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5张火车票。李绍为等人发现火车站东侧有条通道可以上站台,而且不用检票,于是拖着行李背着尸体,准备从那里进站,却被门口的保安拦住。
折腾到下午3时左右,李绍为等人发现,继续搭乘火车是不可行的了,只好另想办法,准备将左家兵的尸体用木箱装好,搭乘汽车回湖南。刘淌兵出外寻找装尸体的木箱;而李绍为和另外一人,则买来几个编织袋,准备在路边包扎左的尸体。两人正在忙活的时候,巡警刚好经过,发现两人举动异常,立刻上前盘问。 “这是什么来的?” “是个人。”李绍为一见是警察,也慌了。
“那是活人还是死人?”
“是死人,脑溢血死的……”
背尸行动就此败露,这位巡警当即通知120,急救医生赶到后向警方证实,左家兵已经身亡。派出所民警赶到后,封锁了现场,广场上此时人山人海,上千人在此围观。李绍为站在尸体旁,手足无措,他后来告诉记者:我当时想“完了完了,事情闹大了”。 警察随后将4人带到派出所询问,得知事情原委,并通过电话与龙岩市第一医院核实后,一位警官又气又恼地骂李绍为:“你真是干蠢事啊。”
基层社会与现代精神
在前年的一次矿难中,井底的一个矿工临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给身边的同事,希望这个遗物能够最终落到自己的妻子手上。当妻子拿到这顶帽子时,人已经不在了。细看帽子内面,写着几行字:“孝敬父母,带好孩子。还欠张主任200块钱……” 这是什么?这就是惊天动地的道德情操,这就是中国的人文精神。
所谓“人文精神的失落”,从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就喊得震天响。文人墨客,都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寻找失落的人文精神。你见有人到矿井底下找的吗?
鲁迅的《阿Q正传》,写的是他自己并无亲身体验的下层。在他笔下,阿Q们是一群没有自我意识、没有道德、没有自尊甚至体会不到死亡之痛苦的动物存在。其实,动物对痛苦也是很敏感的。我去超级市场的龙虾柜台前,看到售货员一打开水缸的盖子,那些龙虾就惊恐地缩到一角,生怕自己被逮去。阿Q真会像鲁迅描绘得那样在被斩首前还糊里糊涂、不知道死之恐怖吗?显然不会。
所谓现代性,最根本的一条就是小民百姓的文化翻身,使他们和过去的王公贵族、士大夫、武士平起平坐。美国的建国之父杰佛逊,说欧洲的国王没有一个在美国能比得上一个小教区的行政长官,一钱不值。他认为自耕农的道德和价值,才是国家的精神基石。就连一向以精英主义著称的日本,也要通过挖掘小民百姓的精神价值来建立自己的现代性。如今一些口口声声要捍卫中国文化价值的人,开始鼓吹读经,以为这样我们的文化就得救了。其实,真要复兴中国文化,背那些一知半解的古书是没有用的。而湖南老汉李绍为,为了让客死他乡的同乡的遗体回家安葬,千里背尸,其信义与忠诚,感天地泣鬼神。我们的传统派中,有跑断了腿来调查这样的民俗、保存和挖掘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吗?当然不会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在那些读经派眼里,几千年圣贤就那么几个,就那么几本书,李绍为岂足挂齿?在我们的士大夫文化中,哪里还有下层社会的虔卑?
不管是传统派还是反传统派,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生产的“现代思想”,从来没有清算过这个问题。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