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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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她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强留我在这里,失掉的不仅是感激之情,还有我对你一辈子的信任。”
承诺随口说出,又随口反悔的人,她怎么能给予信任?
然没有信任,人又怎么相处一辈子?
他默然。
她已经给出了选择:留下,形同陌路;离开,海阔天空。
“你——”望着他突然之间伸来的手,她偏头要避开。
手自她发上掠过,他缓缓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一片枯叶。
“冬天到了,树上便留不住叶子了。”他笑了一声,“是我自己说过的糊涂话,我能怪谁?你想走,便顺了你的心意吧。”
“谢谢。”两字难以描绘她的感激与喜悦。
“你在紫微垣宫先住几月,开春后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络长发在指间把玩抚摩,发顺滑柔软如黑丝,光泽浓丽。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积雪,下山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况且,戈舒才出生没多久,断不了奶,最怕乏人照顾。你过些日子再离开,等天暖和起来,她的身骨养壮了点,你们谋生计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点了点头。
戈舒的奶水也的确是件麻烦事。
“宫主若忙的话,容我先告辞了。”她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发。
他嘲道:“目的一达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讲情理了些吧?”
她脸上有些红,因为不愿与他牵扯,她抱的的确是这种心态:“宫主事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扰。” “月重天的后人,应该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吧?”
“稍有涉猎而已。”只不过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称精通。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走水迷宫,自诩高人的傲气呢?”
这一提又难免让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运气。”
“既然这样,你的运气倒能让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书案后,朝她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两处地势。”
案后竟有一个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缩影。
“这是远州西南地貌,蓝丝线代河流,绿丝线为密林……大霜河从远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宫北山后野林草场……这里——你看两地有什么相同之处?”
她摇头:“我对地势构筑一窍不通。”
“无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诉我,如果要你在这两处布阵,你会怎么做。”
她沉思半晌,接过他递来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摆弄起来。
不一会儿,两处出现了两个生死门恰恰相反的迷宫。
“怎么会这样?”她怔了怔,自己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却朗声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扫掉了所有杂物,将一轴图纸抽开,轴骨碌碌地滚向另一头,一张长达十来尺的地图尽现在她眼下。
“啊?”
“这就是你在远州布下的阵,只不过你的一根木枝、一颗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后的呢?”她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凭借阵法搅得宫外十几日不得安宁,一旦破了他们的阵,他们的远州老巢也难保了。”
“这阵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转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这办法她见父亲月重天用过,当时只是演练兵法就死伤难免,如果真的动了刀枪,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他问。
她迟疑。
“嗯?”
“宫中能人异士应该不少,破此阵对宫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不难事倒累得人好几日没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宫主倒是过于看重我了,恕我也无能为力。”
“不准走!”他一把捞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这一点,撩拨了人却游移不定,好像世间最无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该死地装模做样一副心软模样!破阵是迟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阵,而是破这个阵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叹一声,“下下策,你还要听吗?”
“没用过,怎么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为刃。”她道,“这种死法是最没价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还的只有一个。”
他眉眼间波澜不兴,支手按在图上,塞给她朱砂笔:一破了阵就是价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这般人,从来不当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为我当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温柔地碰触了下她云般的的发鬓,没让她发现,“死人是为了征战,征战是为了野心,野心是为了百姓安居。”
她看着图不应声,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倚着栏杆口头,月向晚看到脱了靴、伏在矮几上读文书密件的他。
——与九日蛸王的作战是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划掉拓了图腾的封蜡。
——死一些人是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开了一页纸。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种称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转头来,两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将密件堆到一旁,摊手道:“五六日没来见过舒儿,过这儿来,让我瞧瞧她。”
她一开始颇为意外,屠征这种人也会喜爱小婴儿,可是时日久了,他对戈舒的宠爱倒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除却不在宫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天度过。尘天宫室那边几同虚设,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连召见下属商议事务都在这边。
而尘天宫室的空荡与冷冽,她见识过了,不以为世上有几人能长久受得了那种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与强势的压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泾渭到死。屠征不说,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欢。
如此一来,他与她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友非友、亲非亲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着嫩脸,戈舒扁了扁嘴,爱困地睁开眼。
“她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他抱着包成一团的“粽子”在怀。
月向晚笑了,凑过去:“笑都还不会,想学说话还早着。五娘说再过三个月才会哼哼哈哈。”
“四五个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时她会说我也听不到了。没了她的哭闹,这边都要冷清不少。”
“宫里想热闹点也简单得很啊。”她低头,听得出他的话外之音。
几个月来,他不说白,几次三番暗示着要她留下,都被她四两拨千金地拒绝掉。认真起来的屠征,她讨厌不了。但是要她谈情爱归宿,她放不开胸怀,对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谈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闲话,只是怕一男一女间这种情分维持不了太长;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无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脸,想再恢复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谐怕是万无可能。
三十六计走为上,早早脱离是非才是要紧。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闲在宫里弄个楚馆秦楼?”他望着她垂下的两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宫主事者位高权重,哪里知道这个宫主当得比老牛还要累。”
这决非夸大之辞,奔波不断、是非不断,他的忙碌劳累是她亲眼所见。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几棵老参、几碗鸡汤可以补回来的,年华与健壮置于功业,所得权势和名利却是无法偿失。
“是你自己的权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让亲信之人分忧,又怎么会如此劳心劳力?”
他轻笑:“这种话,也只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说。”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辅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忧也只是少部分。说他权力欲重,他并不否认。
怀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来,他懒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儿。”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来。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滩水渍。
“好一份大礼啊。”抱过女儿,她正要起身,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一个不稳往桌角撞去。
惊呼声卡住,屠征的臂伸长了过来,一扣一转,再一揽——等她从女儿更响亮的哭声中回神时,发现女儿躺在她怀中,而她——躺在他怀中。
他灼热隐隐带侵略的气息回绕耳畔。
她忽视背后的骚动,只是笑道:“不会再摔跤了,让我们起来吧。你不在意舒儿的大礼,我可要计较这‘好闻”的气味了。”
他没有松手,道:“你若肯替我分忧解难,我倒是不在意让你当个副宫主。”
“我既无领导长才,又志不在此,当个副宫主怕要毁了你的紫微垣宫。”她有些僵硬,“还是先让我起来再说吧。”
“我愿意让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发。
“紫微垣宫这样的根基与势力,想毁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声,将她推扶起身,怀抱中未带一丝留恋,“你想毁,也未必毁得了。”
气氛随着她的神情缓和而缓和,他的笑容让人怀疑刚刚一刻的僵持是错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真的不当?”他一本正经地问。
“不当。在笼子里当鸟王,也并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当,他真真假假的话也作不得准。
“鸟最怕的不是笼子,而是打开笼子后,一只飞离,另一只只能留在里面。”他还是笑,却垂下了眼睑,狭长的凤眼迤俪出细深折痕。
“两只鸟,本来就不是一块的,分离再所难免。这只飞了,自然还会有另一只会来。”
“说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转成黑色的漩涡,“天下的鸟何止千千万万,别说是再放一只到笼子里,就算再放十只、百只也不是难事。”
只是,笼子里那只想要吗?
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的咄咄逼人让月向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绪又不免紧张了起来。
她走到摇篮旁,替女儿戈舒擦洗换尿布,习惯地朝左边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灵位一尘不染地矗立,无温度的一尺来长木质,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躯的化身,同样木讷不语,占据了她除给女儿外的所有感情,思念与怀想保存在心的最底处。
心头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飞离的魂魄。帮睡眼惺松的女儿掖好被褥,她回过身来,灵位离了眼帘:“宫主,春分都已经过了大半月,天气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应该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声,也像是猛然间从失神中醒来:“怎么,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懒笑着张开双臂,让进来的婢女替他换下脏衣。
她点点头,怕惹恼他之后他又要反悔,不敢说什么。
其实早在惊蛰一过,她便捺不住想说了,但碍于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开口。可如今看来,他的本意是不让人走的,要他开口,怕要等到猴年马月。
“北山后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两个月才开始肃剿,山下形势还乱,你再等些时候吧。”
她心头一紧:“宫主,等些时候是多少时候?半月?一月?两月?还是一年、两年?”
他凝视她良久,忽转头笑开,神情浪荡:“你当我屠征是什么人?我亲口答应你的事情,我会亲自做完,你不用担心我会言而无信。”
“遣个人出宫下山,对宫主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下了山,祸福自负,无论哪里都是混乱,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骚动平定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