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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霜河(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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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五个时辰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
  他猛地转身,揪住一个刚出来的婢女:“怎么了?”
  “禀宫主,”婢女神色仓皇,“生不下来,产婆说、说夫人的腰身那里太窄了,是难产。”
  房中传来忍耐的哀号。
  “该死!”他脸色一变,一掌挥开婢女。
  “宫主,您——”
  他踢门进去。
  一稳婆大惊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来?”
  他一把将身旁劝拦的人推开,大踏步跨到屏风后面。
  湿气、热气。
  绛红色的床铺上已经分不清哪边是汗水,哪边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绑缚在人间炼狱的刑柱上,湿透的长发散乱,因痛楚颤动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涡。她的眉纠结着,眼眸半闭,嘴上咬着的软木血迹斑斑。
  无法挣脱的痛苦只能极力忍受,她在这漫长一夜中恨不得早点死去。
  “啊——”痛呼的气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样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样的孤寂无助。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经掉落在阴暗的地狱里,拥拥挤挤、擦身而过的人随着阴森的声音指引,茫茫无主地朝前行,只要渡过奈何桥,生死苦痛便都一笔勾销……
  石城在霜白长河的那一边:“向晚,过来,过来——”
  过来便是一家团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头,终于有一张熟识的脸孔出现。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缓缓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认识你吗?”她对着那张脸孔,似乎听见自己迟疑的声音。
  一股怨气直直撞进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让她不解,却本能地要反抗、要挣扎。
  “月向晚,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答应你。”他许下承诺。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经觉察不到痛,坚决的力量打开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温热寻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软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着塞进的手指,唇间盈满腥甜。
  她剧烈地喘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昏眩中,推挤已经成了无意识下拼命的动作。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稳婆尖叫。
  “好,再用点力气……”
  手也被握得更紧。
  只觉到下身撕裂的剧痛伴着某个东西滑出了体内,肚子整个空了。她松开嘴,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屠征蹙眉,双手合捂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脚当然会发冷,没关系的,气缓过来就好。”
  看着稳婆熟练地倒提起小小的婴孩,在屁股上轻轻一拍,屠征的瞠目结舌与婴孩响亮的哭泣形成对比。
  稳婆解释道:“这第一声哭,哭掉前尘往事,哭来新生。”
  “孩子……”月向晚虚弱得几乎张不开眼。
  “什么?”屠征只见她的**蠕动,忙俯耳过去,指轻轻拨开了她汗湿粘在额上的发。
  “宫主,她是想见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
  唇角的勾动细微得让人觉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后才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 ☆ ☆
  悠悠醒来时,房中有些阴暗。
  窗上的帘子全放着,夕阳斜照透过青色纱质,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虽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荡漾,但此情此景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馨和安逸。
  婢女轻轻柔柔的笑声缠绕。
  “宫主,您小心点。”
  屠征望着小小的婴儿不知该从何下手。
  “哪,您抱这儿,轻点、轻点。”婢女指点着。
  小小的婴孩有几乎比他拳头还要小的头,全身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就算包着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坏了她。
  “呵,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微皱着眉不满道。
  婴儿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也睁不开。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嘛。”一个婢女大着胆子道,伸手到婴儿的颊边碰了碰,“宫主您看,这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夫人,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是吗?”他低头研究。
  婴儿嘴一扁,吐出一些东西来。
  “宫主,有点脏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却只是笑笑:“拿巾帕来替她擦一擦。”越看,越发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了亲,慈爱的表情让婢女发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她第一次不带一丝戒备的眼光。
  她躺在那儿不知已经默默看了多久,他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
  “醒了?”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奶娘刚刚已经替她喂过奶了,我吩咐下面炖了点汤来。”
  她的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指转到他的脸,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谢你了。”
  女儿稚子无邪,容貌通红褶皱,神情却纯洁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净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个都柔软了起来。
  产子时的毁灭性痛楚让她的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醒转时生还的淡淡喜悦使她灵魂清净,有着分大彻的解脱,连厌恶的情绪都消散无踪了。初生与死亡便在这一线之间,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贵,而非剧痛的可怕。
  危急关头屠征不加掩饰的关心亦微妙地发酵,酿成了她初醒时所见的眼波——有着长者的温柔与稚者的好奇。婴儿第一声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尘梦魇,现今的屠征如此,过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云淡风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整个都变了变。
  “你和颜悦色,我倒觉得不自在。”
  “她还没有取名呢。”她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女孩子姓氏太带戾气,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个。”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宝,‘爱’之名合她其谁?”
  ——戈爱。
  ——割爱?
  月向晚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道他是 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着,“本有‘哥舒’为复姓,顺 口又易记,舒字从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轻盈飞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样带点急于向他询问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何必问我这个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中酸意泛滥,恰逢婢女端了姜枣药汤上来,便轻轻一笑掩去:“先温温身子吧。有什么事情,等过几个月你好了再说。”
  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已经甩门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儿的哭声拉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多,月向晚几乎没有见到过屠征的身影。他总是趁她熟睡之时悄悄地来,将醒之时静静地离开。自然她想跟他提什么事情也无从说起,而她心里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 ☆ ☆
  精心调养下来,她的身子恢复得极快也极好。女人的很多病根都是在月子时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宫被照料着,她恐怕会恢复得倍加辛苦。
  戈舒的眼一张开,就仿佛天生带笑,褶皱通红的脸开始渐渐平滑白皙起来,果真显出了纯美的轮廓。
  只是小婴儿毕竟还是小婴儿,除了睡觉、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边,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呜哇,呜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都皱成一团。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轻哼着,起身慢慢在房中走,来回摇着她。
  黎五娘凑了过来:“夫人,她大概又是饿了,让我来吧。”
  虽说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顾婴儿难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奶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怀里,戈舒的小嘴一张一合,便贪婪地**起来,满足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月向晚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门外有女子声音传来。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宫主命来请夫人到尘天宫室一叙。”来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双细长的眸中却满是审视。
  屠征要见她?
  “请姑娘稍待片刻。”
  回转入内吩咐几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来。
  随着上苦到尘天宫室,她们从左侧门的长拱桥过。百米远处的正门道上众人正从内大殿散出,有几张眼熟的面孔转过来,她忽觉寒风一恻,微微打了个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问。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宫室,又是宽长廊道与重重关卡,青铜图腾虽然华丽精美,却更增添了沉厚凝肃的危险气息——
  “请。”
  踏进玄铁门,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达两人的书墙兵器架,正前方是书案,案后正放置书册的屠征转过身,目光投了过来。
  月向晚吃了一惊。
  近两月未见,他方长的脸更为瘦削,脸色有点苍白,甚至连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惫痕迹与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显得容光焕发,尤其是在殷红大氅的映衬下,虽粉黛不施,却是肤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丽嫣润的韵致。
  “听说这几日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召唤下人生炉上茶,又指向炉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宫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没有一个婢女。
  “你——近来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几日都不在宫中,昨夜才回来。”
  “我——”
  他打断她:“戈舒还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点点头:“其实,我们母女能够平安还要多谢你,这几日找你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她低下头,不安地将手交握在膝上,“还有——打扰这么久,也该是我们向宫主辞行的时候了。”
  他好半天没有吭声。
  “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出才觉嗓音暗哑。
  她抬头,看着他按捺怒火的模样,不禁微微发抖,但仍坚决:“是你自己许下承诺,只要我不死,无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我还道你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在梦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关头,怎么会是梦?”她温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请宫主放过我们。”
  “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他置下书册,踱了过来,身影以一种凶煞的姿态覆住了她。
  “宫主是一诺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来:“你想反悔?”
  “我不能吗?”
  “你不能。”她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强留我在这里,失掉的不仅是感激之情,还有我对你一辈子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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