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官-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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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的办公地当真移到稽查股了。因为一点事情过材料科,照习惯好象作客,见旧科长和旧同事时,他口中却衔着一个芝麻黑色不灰木烟斗,颜色很新。周同志问:“王同志,什么时候买的,多少钱?”
他不答话,却把一个崭新的鼠灰色烟荷包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很细致的拉着那皮包上的镀银细链条,皮包开了口,同事才知道是贮烟丝的荷包,是茂隆洋行的来路货。
因为纪念这升级,他当天晚上下了大大决心,将储蓄总数六分之一的十元数目,买了一套烟具。若果这个人善于回忆自己心情上的矛盾时,在这烟斗上,他将记忆到一些近于很可笑的蠢事。北平近来怎么样了呢?不管它怎么样,他没有再想去北平了。有了这样精细烟具的他,风度气概都与前些日子大不相同了。他自己意识到,同事也感觉到。
一九二九年秋作
第四部分 顾问官第16节 三贝先生家训
年高有德的三贝先生不幸于今年正月初四日“遽返道山”了!这在C城是一种惊人的骚动、重大的损失。当三声落气炮响过后不到五分钟,全县城人便都在纷纷议论他的“平生大节”了。大凡贤者身后,总有一部分不能了解他伟大人格的人,常常立于反对方面加以攻讦诋毁。三贝先生自然也不是例外。也许是他太好——不然,便是C县的舆论太不公允了: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见了一个卖豆腐或卖落花生的小贩,问他“三贝先生如何?”他答复了你所问以外,必定还附带的加一句奚落三贝的话,如“那个啬刻鬼”或“那老怪物”一类言辞。
据说三贝是无疾而终的。还正是一般“积德厚福”人应有的事。不过,从田大伯妈处得来的消息,则又明明是因问他做校长的那个儿子索退抚育费不得而气死的。田大伯妈是与三贝有瓜葛的人。她女婿曾拜寄过三贝隔房堂弟做干崽,大概这话总不是全无把柄!
总之,三贝先生是今年正月初四日午时死去了。是“无疾而终”还是“气伤肛肠”而死的,我们不是应措意的事,很可以不必再过问。倘若是真有那种好揽闲事的人寻根究柢,只指示讣文给看就得了;讣文明明载着“享年七十有八……无疾而终”。
三贝是有钱有势的人,丧事自然是非常之热闹。他第五儿子是现在县署第二科的科员,第六儿子——就是有气死老子嫌疑的那个——又是中学的校长,儿孙又多,因之出殡那一天竟有许多人执绋。有用松柏枝扎成的香亭,有用白布缠就的灵轿,有十来个敲法器的大师傅,有各种无字的脚牌,有朱红绫子的铭旌,有写上“典型犹存”或“里失贤者”的挽联和祭幛,有两堂锣鼓及一队细乐,有一队制服整齐的学生,而且,知事大人也屈尊到送丧。此外,典狱官张四老爷、地方财产保管处田老爷、宋连长、复查局刘局长、初从上海毕业转来的九二先生……都莫不大襟上佩了一朵白纸花,沉肃谨敬的在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孝子前头走着。警察所长呢,另外又专派了四名着号衣年青的警兵,随同灵柩左右照料,免得那些打高脚牌、扛祭幛的小孩子,沿途吵嘴滋事。
“好热闹阔绰的丧事!”
当灵柩从道门口菜市过身时,许多妇人老头子以及卖白菜的老奶和担水卖的哑爷,都带了羡慕神气这样说。
三贝先生生活就是这样结束了,也可谓“生荣死哀”。
不过,人虽死去,但其“嘉言懿行”流传于C城老一辈人口中的却很多很多。大体都极有关于“世道人心”。因此谨就我所知者,摘录一二;至其“出处大节”,则已有C县宿儒方梧庐先生为之作传,兹均不述及。
节抄家训:
过大桥时,应将脚步加速——但亦不必如驰如奔免撞损徐元记之窑货担子,不然,设于此时桥忽圮下,岂不危极险极?桥久不修,年代渊远,适于此时圮下,实亦“事所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进城时,到城洞下亦应加快一脚,尤其是曾经失火之东门。并须用双手将脑壳掩护,如此,既可防意外之虞,即或万一猛不知道于彼时从上面掉落一砖头瓦片,亦可因手在上而不至伤脑。至于到城门洞卖羊肉、卖粉条、卖布那种要钱不要命之事情,千万莫去做。最好连买也莫买,即或东西再好,价钱再贱。
有客久坐未动时,应不俟呼唤时时将茶献客。冲茶之水不必顶沸——不沸之水则尤好。若然,客即不知趣硬赖到吃饭后方去,其食量因喝水过多亦必大减。
逢年过节用大荤祀祖——其实不用亦可,不见“采藻明其洁”之训乎?——实在万不得已,最好是用零买法为佳。譬如称肉一斤,则分为四处称,每处四两。如此办法,既可选择皮薄骨少心所欲得之肉,而斤两上亦占便宜不少。
厕房粪坑院中到夏天粪过稀不能售出时,可加以草灰斗许;但应切记将草灰之价同时算入。
……
三贝先生家训多至百余则,而每则均有独到之见解,此处但选其一小部分耳。其行为尤不同于流俗,容当汇次编出,以介绍于“未获亲炙”三贝先生诸读者前。
C县大概是湖南一县,究竟在湖南那一处,我也不大清白了。至其家训,除为代加标点外,初未敢易去一字。
一九二五年二月中旬作
第四部分 顾问官第17节 岚生岚生太太(1)
岚生先生在财政部是一个二等书记,比他小一点的还有三等书记,大一点的则有……人太多了。许是因为职位的缘故,常常对上司行礼吧,又并不生病,腰也常是弯的。但这些属于做官的事,不值得来用多少话语形容。横顺这时节,大家对于某种人的描写,正感到厌烦,或者会疑心是故意在纸上刻薄了他,小书记从职务上得来的残疾不说它还是好的。我们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个写得一笔好字、能干勤快的书记,很受过前任总务厅长的褒奖,此外,他是一个每月到会计处领三十四块钱薪水的书记,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个“岳”字,所以台甫用岚生二字,即“岳可生岚”之意,这是从名号上面,即可以见出他人是受过教育的。但在财政部去找姓牛名岳的,那是白费事。财政部职员录中,并无牛岚生其人。从书记到科长,科长到厅长,厅长回头又数下来,一直到传达处的听差,把牛岳或牛岚生问谁,谁也不知道。你到各处去问岚生先生时,我想这只能使你增加些新见识,可以看出部里官位之多,人名字的奇怪,至于岚生先生,在部里却改了一个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飞。至于这名字是否是从“飞黄腾达”或《聊斋》上《牛飞》一章取来,可就无从考究了。岚生先生在部里职员录中,既写得是牛其飞,又象有意把台甫也隐瞒了去,同事中喊“其飞”“其飞”总觉似乎拗着口,于是,刻薄一点的,就慷慨地为他取了一个诨名。这诨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总与他姓和身体上的异样粘了点儿关系。这能怪谁?谁叫他那么胖又姓上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姓?不过我知道,当到他面前喊叫他诨名的仍然是很少。这是得力于自己的体魄。从自己巍峨上生出威严,在岚生先生,原是于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好些例外权利了。
冬月来,天气格外好,镇天大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阳,且无风,马路上沙子也很少。岚生先生每天十二点欠三十分的时候从财政部办公室回到西二牌楼馒头胡同住处,陪太太吃饭。走路的回数总比坐车的回数多些。并不是图省俭。人家并无怎样别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乐于把这三十分钟,花到这一段不到两里的马路上去的。弃了车子来走路,这一来,便宜是异样明白的:一则太阳晒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还好过,一则是自己不愿意在十二点以前到家。若果真十二点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来的差事,必多到一倍。这些差事,慢一点到家,我们的岚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车子比自己走路还要慢,岚生先生是极其愿意坐车回去的。“又不是调兵搬将、赶考充军,要这样到大热闹路上忙个什么?”因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见到车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岚生先生就觉得这真无聊。奇怪的是财政部门前搁下来的车辆,你纵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个跛子,一遇到拉起部中级别稍高的办事人员,总也是比别人还要快,因此,岚生先生就更其不高兴坐车了。
从部里到馒头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过里脊房,向东,再折而南,出里脊房南口,又向东,进萝卜胡同,又出,一转弯,就到岚生家公馆了。
岚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开的路线,经久不变,那么走到公馆的。有时换由墨水胡同,那就较远一点。较远一点则可以多耽搁些时间,也是岚生先生所愿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个“闺范女子中学”,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岚生下办公室时,若从墨水胡同过身,则总可以看到许多从闺范中学返家吃中饭的女孩子。这中学虽标名是“闺范”,但如今时行的剪发的事情,象并不和学校名称相抵触,所以看普通女子外,还可以看头象返俗尼姑样的女人,因这样,岚生先生从远道走的日子,次数又象比捷径还要多了。看女人本象是不大好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实,不逗人厌,那是正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样子,至少比那类不会爱人的爱情,还要正派得多的。岚生先生的看法,也可归入这一流。他觉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头发剪去后从后面看去,十分有趣。因为是每日要温习这许多头,日子一久,闺范女子中学一些学生的头,差不多完全记熟放在心里了。向侧面、三七分的、平剪的、卷鬓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时也能记出。且可以从某一种头发式样,记起这人的脸相来。但岚生先生对这类事,却并不是象世间上许多傻子一样,就俨然油了脸说是在爱着。岚生先生不拘在何种情形中,爱自己太太总比之爱别人还过分的。且象对于自己太太过于满意,竟匀不出剩余爱情再给别人了。他想着,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发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时候,会更要觉得太太年青美好,那是无疑的。但曾用别的方法试探过太太意见,太太却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赞成,使岚生先生不敢一时将希望提出来;不反对,却给了岚生先生一点非去温习闺范中学的女子头发不可的工作了。
岚生、岚生太太,就是这么两个人,组成一个小家庭的。照岚生先生的主张,凡是家庭,总要有两个小孩子、一个老妈子,才是道理。本来是预备只要太太得了一个小孩子时,同时就到佣工介绍所去找一个女佣人。不过太太竟象是因为怕请人多花钱一样,两年来还是生养不出一个小岚生,所以直到如今,人还是请不成。因了一家只两个人,每日关于吃饭的事,岚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权利义务糅合放在一起了。买菜、煮饭,太太是不烦岚生先生帮忙的。但碗总要洗洗。炉子里添煤,到煤铺里去赊账,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愿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兴时,煮饭炒菜,纯义务也要尽。那一天,若是两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结果就只好照顾胡同口儿那一家四川小馆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