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藤缘-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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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殿门外转出三人,正是谢清漩、纪凌和陆寒江。谢清漩听到黎子春唤他,便要上前,却被纪凌一把拖住了:“这人已是阶下囚,理他作甚?”
谢清漩摇了摇头,还未开口,黎子春又笑了起来:“王爷,没想到你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摸索着到了黎子春的面前,取下了么指上的白玉板指,双手奉上:“我有负子忌,这总是我的不是。”
黎子春接过板指冷笑:“你欺师灭祖,不算负我吗?”
“仁字为师、义字为祖,清漩自问,所作所为不负仁义,何来欺师灭祖?”
高烧的红烛下,他容色清正,眸子虽是空蒙,直直的对了人,却也一派的坦荡,黎子春审视着他,老半天叹出口气来:“清漩,子忌为了你连命都丢了,竟抵不过一个为非作歹的纪凌?”
谢清漩垂下眼帘:“魔物一出,暗华门里免不了血流成河,而我,看不得生灵涂炭。”
“你倒是心怀天下了?”
谢清漩自然不会接口,黎子春也不追逼,换了话问:“你会反戈,我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有一条,我委实想不明白,我在朱仙镇上已给纪凌下了吞吃人性的蛊虫,他怎么会不入魔呢?”
纪凌听谢清漩跟他温言软语,一问一答,早就有气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对了黎子春喝骂:“好你个老匹夫!他就是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虫,才会邪气入体,才会病成这样!”
黎子春闻言大笑:“果然情深义重,可王爷你别忘了,他的病根却是你踢出来的,你又比我好了几分?”转过脸来,他盯紧了谢清漩:“谢清漩,你是个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捏在谁手里?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谢清漩微阖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起股罡风,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扑了过去,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
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
纪凌爬起来一看,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深沉,云暗风急,那人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似仙似魔,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纪凌不畏凶险,正想往外冲去,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对面:“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跑到哪里,都是杀声一片,留在岭中,倒还有条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这份厚意我心领了,只是,霜,未到终局,请看我再落一子。”说着一抬手,指住了谢清漩:“你这个人,心冷似铁,子忌待你一腔赤忱,也没换到一分情爱。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塌地?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今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纪凌虽是不明就理,可听了这话,也尤自心惊,拽过谢清漩,想将他藏到身后,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来是颗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里厌烦,伸手去推那人,推倒是推开了,脸上却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纪凌不由闭了下眼,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快看谢清漩!”
纪凌迷迷瞪瞪低头一瞧,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额头破出了个洞,鲜血泊泊地朝外直涌,脸上已没了人色。
纪凌茫然望着地下的谢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那么陌生,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伤害过他,也喜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心里空落落的,纪凌蹙起了眉尖。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递到纪凌面前。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紫柯扑上前来,探过谢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声,纪凌依葫芦画瓢,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没有一丝热气。纪凌渐渐明白过来,怀里的这缕幽魂,徘徊世间,辗转五载,今朝终究没有逃过烟消云散。
“纪凌!”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纪凌循声抬头,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放声喝问:“黎子春,你做的什么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声:“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直推纪凌:“快把珠子夺回来,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魔王被缚,元神给炼成了两份,一份植入紫藤花种,另一份便在这颗宝珠里头,这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纪凌贪的只是神珠,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流转,艳色潋潋。
黎子春压低嗓音,似惑如劝:“纪凌,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纪凌眼色痴迷,正想扔了尸首,去取定魂珠,玄武王飞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点他眉心,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魂珠,你就会入魔!”
说着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这人因你获罪,负故友、绝亲缘,废了一身清白,为了不让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着他!他叫谢清漩!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是这个人!”
纪凌轻轻念了声“谢清漩”。玄武王点点头,攥了他的手,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是,他叫谢清漩,这就是他…”
“好凉…”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跟昨晚的一样软,可那时…是暖的…”
纪凌说着,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喃喃低语:“他很少笑,可笑起来很好看…他说他的心不给人,可他一直陪着我…”
玄武王深深叹息:“你明白就好。”
“啊!”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指住了谢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现出点点灰斑。谢清漩原是具茔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嘴里不停地念着谢清漩的名字,可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寒风一吹都作了荠粉,四散纷飞。到头来,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众人喝问:“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也不等众人答应,足尖一点,掌出如风,奔着黎子春就去了。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够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气势夺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两招过后,便听身后扰扰嚷嚷,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当先一个竟是紫柯。陆寒江心头一热,更是泼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术这东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气,他们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十指,符飞如雪,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陆寒江心里焦躁,却见凭空里爆出了两团紫电,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
陆寒江回头看去,那踩了紫云,横眉立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不惊不怒,反绽出了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爱欲虽是浓腻,可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只有这东西…”黎子春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魔王,我坐江山,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纪凌注视着定魂珠,眼波渐柔,嘴角勾出缕痴笑。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拋过明珠,纪凌一抬手,接了过来。
陆寒江、玄武王连声急唤,纪凌却置若罔闻,握着明珠,径直走到了黎子春的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纪凌点了点头,张开嘴来,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纪凌摇头:“我要他看着。”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原神,我若吞了,两半原神合体,魔王出世。可是…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凌,飞身要抢那珠子,纪凌不但不避,反迎了上去,手肘一勾,将黎子春牢牢扣住,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珠子碎了,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
黎子春急呼:“你会魂飞魄散!”
纪凌微笑:“如此甚好。”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纪凌闭上了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他果然陪着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剎那间吞没了二人,暗夜里火光激荡,直冲九霄。
众人惊魂未定,平地里却起了阵狂风,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嗖”地一声,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半空,混入了漫天烟尘。
次年早春,宕拓岭中雪融冰消、万物复苏,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初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毫不起眼,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两株小树日益茁壮,枝干盘绕、藤蔓纠结,宛如一对交抱人儿。到了暮春,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和风过处,紫英坠落,前生后世、新仇旧怨,到了此时,纷纷飘零,都铺作了一地的锦绣。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绕着两株相依相偎的藤树,翻飞翩迁,惹春光无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