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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牧人张承志-第5章

小说: 牧人张承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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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末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硬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净了!咋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杨。带着血,缺着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水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独自一人念即克勒

    喊叫水的马夫回来了,但他那独儿子却没有回来,伊斯儿并不和他多攀谈。马夫没告诉伊斯儿走了哪搭,也不提起要紧的那桩事情。伊斯儿的日子空得很,于是,每天就办些功干。天黑下来,伊斯儿点上香(那时节,有时能卖些柴草置香,有时还是用师傅的解数,点苦蒿子),独自一人念即克勒。没有师傅,事事不好办,伊斯儿就自家给自家定下位份——他怜悯竹笔老满拉那头脑:有主意,有解数,又失了首级,竹笔老满拉的位份在头上。现在轮到马夫;伊斯儿想,喊叫水马夫只不过两膀熊大的气力,他的即克勒位份,伊斯儿猜该在两臂上。自家呢,伊斯儿边念边体会,一直没有定下来。    
    先是把气运到头上的伤痕,黑暗正中,凝视着全黑里一星红亮,伤疤立即热了。后来,那头疤烫得头疼,伊斯儿暗想,这是位份不对。于是伊斯儿试着变换,在念“俩依俩罕”时,他试着全身的血脉。师傅没去的光阴里,情况不是这样,那时有师傅的指点。伊斯儿潜心自家的干办,陶醉经常发生。喊叫水的马夫一直忙着,伊斯儿知道他在准备事情,便不过问。马夫终日收拾,那瘦女人也终日地推着磨。隔着几座泥屋,石碌碡的钝响从没有个停。    
    那一年又是饥荒,光绪二年。    
    马夫妇人的磨盘上,杂粮掺着苞米秆和苦树叶。送走了独儿子以后,那妇人阴沉着脸,连见上伊斯儿也不理不睬;只是在伊斯儿妇人——姑姑跟前,默不出声地弯一下腰。    
    一棵杨的农户里,有几家逃荒走了。    
    喊叫水的马夫来寻伊斯儿时,伊斯儿正在陶醉中。清泉滴下黄土,枯崖一分分润了。透过引路人的迷蒙血色,金积平川的尽头立起一座绿琉璃宫殿,入夜时穹顶环绕着璀璨彩灯。伊斯儿觉得到处嘈杂,惟恐那禁寺神宫失去宁静,于是便在四下建城。左手升起来;伴着撕裂的《默罕麦斯》,右手沉下蓄集,紧跟即克勒的顿挫。师傅在红色透明中缓缓前行着,相跟着一群又一群的穷人富汉。伊斯儿觉得双足轻盈,跪坐着也能飞升了,他心里欢喜,他想喜悦地追上师傅说一说这些。喊叫水的马夫来了,万物众人中只有马夫蓬面垢首,颜色黑污。那瘦女人抱着磨棍,仇恨地盯着自家。伊斯儿心里通明大亮,他问道,你两人要走个哪搭哩?喊叫水马夫答:去办那该办的事情哩。伊斯儿又问:我是随上你办那事情呢,还是随上众人升天哩?马夫冷冷地答:怕都由不得你哩。伊斯儿气了,伊斯儿想,只要我念完下了这即克勒的圈子,两脚便能轻声,能飞行,你怎还把我看不上眼呢?伊斯儿便忿忿地收尾,朝着透明红光里的师傅,接了一个都哇尔。师傅在雾里慢慢停住了,伊斯儿心里欢喜,等着搭救的奇迹。此时金积平川里猛然立起千千万万的人来,破开的黄土像一片起风的海。伊斯儿见那千万大众都举着血衣,争着扑向师傅,伊斯儿急了,伸手抓自家的那件。    
    喊叫水的马夫呵呵笑了:不如满拉。    
    伊斯儿气极了:怎不如他?    
    马夫一抱手:我走了,再不住这庄子。    
    走哪搭?伊斯儿急问。    
    走肃州。    
    伊斯儿突然明白了。金积平野方向上,枯死的树木稀疏可辨,眼近的庄户里,倒坍的泥屋有半数。耳朵里抽空了声音仔细听时,是少了那石头碾磨的钝响。再看看喊叫水马夫:一个巨无霸大黑熊,连一个瘦芦草的细碎女人。伊斯儿眼里褪去了五彩,呼吸渐渐平顺。左手右臂都醒了知觉,心咚咚跳着,一下下平稳,伊斯儿体会着心跳,觉得这心比往常比旁人,重些,也沉静。    
    走肃州?    
    唔。    
    在那地方么?    
    唔。    
    你家妇人怎么办,也是送出去么?    
    事情只在那搭,引上她。    
    我也走,伊斯儿此刻清清醒醒。教门的规矩,师傅的交待,这些是不必多言的。    
    几日后,三个人朝着河西,朝着西省正红火起来的酒泉古郡,左屠夫安放大营督办新疆的肃州城,起身了。    
    荒瘠的黄土川里,三条人影孤单单的。    
    一路吃的是瘦妇人磨下的杂面。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两人情愿走火狱

    后来,百年以后,人们从教内听到这儿的秘事,起了一个标题,叫做“待命肃州”。时间从光绪二年起,至光绪五年夏天。那几年里的真实,已没有人能清楚;年轻人因好奇,朝乡老细问穷究时,白发老汉蹲在阳坡角落里,搔搔胸口,晒着光头,吹嘘似地添枝加叶,把事情搅得更没了逻辑。    
    老汉们暖洋洋地说:从那以后,左屠夫病毒攻心,再没个治。真主在收他狗日的小命前,先让他夜夜尿炕,一共尿了五年!……    
    喊叫水马夫每日捎一些脂粉来,那妇人搽。伊斯儿从书里抬起眼,觉得她是白些了。凭着机密,在肃州立了脚,变了身。马夫不住回城,在汉城开一爿店,经卖细毡、麋皮、氍毹、硇砂、阴牙角、阿魏、羚羊角、香药、番红花等等西域名物;终日穿绸戴缎,暗里结交朋友。伊斯儿夜间在虎夫坦之后干功,用体会来的奥妙,学习测卦治病,在回城夷厂街的旧馆驿一侧置了间屋。生意不兴隆,伊斯儿每日浏览着星图,打量着出入夷厂街的人物。    
    两人都不上寺,不礼拜,无论住回城汉城,都只称自家是西省汉民,祖籍陇东。三年里,只是在腊月里告别朋友,一个说走新疆采办些价好的玉团团,一个说走兰州访几位道观的高士;两人出了肃州,便换回短打扮,封斋半月,在正月十三以前返回一棵杨上坟。他两人回家上坟干尔麦里时,瘦女人便留心着肃州房屋,三年时光,在隐忍中一天天挨过了。    
    盼来了一个新疆鸦儿看(鸦儿看:莎车)大伯克帐下的毛拉(阿訇),名叫阿克·约勒。伊斯儿初次见到阿克·约勒的那天,正当自家了罢《穆罕麦斯》,念着即克勒的赞词进入陶醉时。伊斯儿看见这个西域客闯进自家独室,一时没能醒来。他在二年里干功深入了,不仅仅能轻身消声,而且常常能感知机密。前一瞬他真真切切看见一湾碧水,绿波轻荡。湖中有三座沙岛,黄沙澄净。当阿克·约勒闯进来的时刻,伊斯儿正静静注视着这个景象,忘了危险,忘了自家本色暴露。那人大声叫道:    
    “你念的是《默罕麦斯》!”    
    伊斯儿自语:“一个湖。”    
    “默罕麦斯!你会念这个尊贵的经!”    
    伊斯儿喃喃着:“三个岛。”    
    那人大喊:“你是——东干回民!”    
    伊斯儿觉得雷打下来,湖岛俱灭。他猛一翻身,拔出一柄刮香牛皮的长刮刀。伊斯儿不等西域客再喊出第二个“回”字,就一刀背把他击倒。伊斯儿左手卡住那人脖颈,右手便顺过刀刃,朝那些青筋抹。    
    等一下,有人说。    
    是喊叫水的马夫来了。马夫一脸杀气,边大步迈过边说,不用使刀,捏死。西域客泪流满面,脸青紫了。马夫搡开伊斯儿,一熊掌捂住那人嘴,青紫脸立即变黑。马夫盯一眼伊斯儿,眼色凄惨。伊斯儿知道因陶醉念了高声,心里又恼又怒,但又想,这人许带着帮手,于是止住马夫。先问一个,伊斯儿说。    
    喊叫水马夫松开巨掌,只使两根粗壮指头,一个钩子夹住那人喉管。伊斯儿帮马夫卸下绸袍子,自家也卸了长衫,问道:    
    “你是个谁?”    
    答问一来一往。两人问了一句、听了一句便呆住了。那人肿着黑紫脸,拼死地说:    
    “我要宰了左屠夫!……”    
    你?——伊斯儿忍着心惊,又问;“你奉着谁的口唤?”    
    “俩依俩罕,印安拉乎!”    
    喊叫水马夫阴森地笑起来。他松开二指钩,慢慢五指合起,做了个大拳头,再缓缓举起:    
    “你个毬儿子,这两句,想骗爷么?”    
    “默罕麦斯!我们也是念默罕麦斯的人!”那西域客绝望地叫,两根腿子在马夫熊屁股重压之下,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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