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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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也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汉族的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齐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着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第二部分:黑骏马那个少女的痕迹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纳合齐:母亲系统亲戚的泛称)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出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劁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愣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擀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第二部分:黑骏马温暖的家庭晚餐
其其格蹲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想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煤,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条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汽、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们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么时候读过的小诗。那诗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写了一个充满桔黄色火苗的温暖的家庭晚餐。和这位虎背熊腰的赶车人一块儿喝着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诗的意境。达瓦仓开心地饮着,说着,时时用粗野难听的骂人话吆喝着三个小狗崽般在炕上闹的小孩。干透的泥草墙吸着熊熊炉火的热,又把这热散向歪斜小屋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吵嚷震着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发醉。车老板舒服地仰面躺着,和我议论着天气、风俗和草场的优劣。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也不失为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哦,可以想像,索米娅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间小屋里面,无论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会使这温暖起来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
不过,其其格和这热烘烘的天伦之乐也不尽协调。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里揉弄着一本皱巴巴的课本。只要我看她一眼,总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开的眼睛。整个晚上,尽管我在和达瓦仓谈天论地,但我总觉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肤,灼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深了。透过窗户框子里嵌着的玻璃,我看见墨蓝的夜空和泛着灰白色的湖浪。不觉之间,那三个淘气鬼已经睡熟了,一个枕着另一个。达瓦仓打了个酒嗝,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角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老婆今天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呃,连个铺炕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咬得牙响。眼角一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他马上闭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却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堪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也许是借着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壮的肩头:
“你大概讨厌我吧?”我问。
赶车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
“兄弟,我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我们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看。我以为,城里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第二部分:黑骏马第二次去伯勒根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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