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作品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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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上,钱博士和美慧子的巨幅照片平静的凝视。桌上放着一本线装“汉书”,这100天中他常常阅读这本书,尤其是苏武传。
十年前,他植入了第二智能。他的感觉就象一下子扯掉了蒙面的黑布,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尽管丑陋。他明白了,他和钱博士兢兢业业的努力,实际上完全是按照新智人的设计--所谓“亚当回归”计划进行,就象两只蜜蜂被蜜糖引进了迷宫--具体洒蜂蜜的就是雪丽小姐。但在察觉上当的同时他也理解了新智人的苦心,他明白了拒绝植入先进的第二智能是何等幼稚可笑。自然人消灭了猿人,新智人消灭了自然人,这是不可违抗的。他和钱博士的所作所为,就象世界上最后两只拒绝用火的老猴子。
他现身说法,顺利地说服了残余的自然人,那些执拗的中国血统的老人,为他们植入了第二智能--只有一个人除外。钱博士极度的固执使他啼笑皆非。他很可怜老人。
但回归期间,意识上不知怎么有些错格。他象李陵不敢正视苏武一样,对老人怀着歉疚,他能充分理解李陵不得不归属异类的五内俱焚的心情。他看了李陵报苏武书,很感慨即使李陵已死心塌地归属匈奴,他这篇喋喋不休的辩解书仍是为他的故族而发……如今钱博士已经死了,他也象李陵送别苏武一样,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听自己辩解的同类,即使那人肯定不会原谅他。
电话铃响了,是雪丽打来的。
”亚当,明天我把儿子送来。“
”好的”。
“孩子过得很愉快,真舍不的送走。”
“是吗?”
雪丽沉吟片刻:“你的回归期马上要结束了吧。亚当,我有一个建议你是否考虑一下,我们可否把回归期调整到同步,当我们都作为自然人时也许我们能重温旧情。”
亚当沉吟一会儿。他知道重温旧情是不可能的,雪丽这种难得的温情不过仍是回归期间的感情回潮。他彬彬有礼地说:
“很感谢你的建议,我最近很忙,一个月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谈,好吗?再见。”
她在回归期间积聚的荷尔蒙不会保持一月之久的,他想。儿子的声音在电话里传过来:
“爸爸,我想钱爷爷…”话语中带着哭声。亚当想安慰儿子,但他自己也哽住了。静默片刻后,他挂上电话,为报纸赶写一篇纪念文章。
第二天报上刊登一篇文章,作者是地球科学委员会本年度主席王亚当:
地球上最后一位自然人与世长辞了,终年104岁。他在最后的十年中一直与我、我儿子生活在一个中国式的小家庭中,他的去世又恰逢我的一个回归期,因此我的悼念有双重含义,是儿子对父亲、自然人对自然人的悼念。
我曾是他的抵制派的坚定成员,不惜牺牲自己,以骗取第二智能的方法试图恢复自然人的时代。由于这样的阴差阳错,我才没有落后于时代。
钱博士则始终抵制第二智能,就象满清时代的中国人抵制铁路一样。钱博士始终自认为是中国人,其实,历史上中国人不乏大度、开明的态度。在几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他们着眼于文化之大同,不计较血统之小异。新智人与自然人之异同不正与此类似吗?
我并不敢评判钱老前辈,他是一代科学之父,新智人之祖。他孤身一人坚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渝,这种节操使我们钦服。值得欣慰的是,晚年的钱先生已承认了现实,在心境平静、天伦之乐中安度余生。自始至终,他保持着敏锐的自然智力,保持着令人不敢仰视的尊严。我多么希望在9年的共同生活中,我儿子身上会烙下他祖父的印记。
世界太复杂了,越是深刻了解世界,越是对造物主心怀疑惧。谁敢自封为历史的评判者?也许一个孩子能看到大人不能看见的后背,也许低等智能中一个佼佼者的直觉能胜过高等智能复杂而祥尽的推理判断。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新智人已丧失了很多自然人的生趣,多了一些机器的特性。我们不得不尊重计算机的选择去向某位姑娘求爱,我们在男欢女爱的同时,清醒地了解荷尔蒙与激情的数量关系--这实在是过于痛苦的清醒。我们在科学上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植入智能的BEL级别,以及输入知识的结构类型,就象吃蜂王浆的工蜂会变成蜂王,这无疑是一种新的不公正……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将沿着造物主划定之路不可逆转地前进,不管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与恐龙不同的是,人类将始终头脑清醒地寻找路标,拂去灰尘,辨认字迹,然后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
20分钟后,我将启动第二智能。届时,今晚这些暂时的心理迷乱和无用的感伤会烟消云散。谨以此文表示真诚的哀悼,愿科学之父的灵魂在天安息。
可爱的机器犬
我的机器犬代理销售公司办得很红火,既经营名贵的宠物犬和导盲犬,也有比较大路货的看家犬和牧羊犬,一色的日本产品,制造精良,质量上乘,用户投诉率仅有0。01%。不过,就是这微不足道的0。01%,使得张冲经理(就是我)几乎走了一次麦城。
这事得从巴图的一次电话开始。巴图是我少年时在草原夏令营结识的铁哥儿们,如今已长成一条剽悍的蒙古大汉,脸色黑中见红,声音如黄钟大吕。他说他在家乡办的牧场很兴旺,羊群已发展到3000多头。又夸他的几只牧羊犬如何通人性,有赛虎、尖耳朵、小花点……
这话当然挠着我的痒处,我说你老土了不是?脑筋太僵化,现在已跨进21世纪了,竟还不知道使用机器犬?机器犬的优点是无可比拟的,它们一次购置后就不再需要运行费用,用起来可靠、方便,而且几乎是万能的。这么说吧,你就是让它为你揩屁股,它也会干,只要输进去相关程序。还有——我经销的都是最上乘的日本原装货!
巴图在屏幕上怀疑地盯着我——当然不是怀疑他的哥儿们,而是面对“商人”的本能怀疑。他淡不唧地撂了一句:都知道美国的电脑最棒,不是日本。我讽刺道,行啊哥儿们,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你对什么是机器人还有最起码的了解。但机器人毕竟不是电脑,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告诉你,日本的机器人制造业世界领先,这是公认的。
巴图直橛橛地说,你在说机器犬,咋又扯到机器人身上?
这家伙冥顽不灵真让我急眼了,我说你这人咋咬着屎橛打转转?两者的机理和内部构造完全一样嘛,区别不过是:两条腿——四条腿,没尾巴——有尾巴。不要忘了,你的嘴里还长有两颗“犬”齿哩。
巴图忽然哈哈大笑:我是逗你哩,你先送来一条样品吧,不过,必须你亲自送来。
我损他:单单一条狗的生意,值得我从青岛飞到内蒙?不过说归说,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他几次诚心邀我去草原玩,我都忙于俗务不能脱身。我说好吧,听说嫂嫂乌云其其格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你一直金屋藏娇,还没让我见过一面哩,冲着她我也得去。
于是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了碧草连天羊群遍地的内蒙古草原,到了巴图家——不过不是蒙古包,而是一辆身躯庞大的宿营车。夕照中羊群已经归圈,男女主人在门口笑脸相迎。乌云其其格确实漂亮,北地的英武中又有南国的妩媚,难怪巴图把她捧在手心里。晚上,巴图和我大碗地喝着酒,装着机器犬的长形手提箱卧在我的脚旁。蒙古人的豪饮是有名的,我也不孬,那晚不知道灌了几瓶进去。巴图大着舌头说,知道我为啥把你诓来?当哥的操心你的婚事,已经三十了还是一条光棍,这次非得给你找一个蒙古妻子,不结婚就不放你走!我也大着舌头说,你把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已经抢走了,叫我捡次等品?不干!
从这句就知道我并没醉到家——这句高级马屁拍得乌云其其格笑容灿烂,抿着嘴为我们送上手抓羊肉和奶茶。后来我想到来牧场的正事,就打开提箱盖,得意地说,看看本公司的货吧,看看吧。提箱内是一条熟睡的形似东洋狼狗的机器犬,我按了一下机器犬耳后的按钮,JPN98立即睁圆了眼睛,尾巴也刷地耸起来。
它轻捷地跳出箱子,摇着尾巴,很家常地在屋内转了一圈,先舔舔我的手(我是它的第一主人),再嗅嗅巴图夫妻的裤脚,把新主人的气味信息存入大脑。
乌云其其格喜道:和真的牧羊犬一样!看它的样子多威武?多可爱!我自豪地说,怎么样?值不值两万元?今晚就把你的尖耳朵小花点赛虎赛豹的全锁起来,让它独自出去值夜,准行。巴图说你敢保险?大青山上真有那么几只野狼哩。我拍着胸脯说,有什么损失我承担!巴图又拍着胸脯说你把哥哥看扁了,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3000只羊全丢失我也不让你赔!
不知道我们仗着酒气还说了什么话,反正两人把JPN98放出去后就出溜到地毯上了。第二天有人用力把我摇醒,怒声说,看看你的好狗!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晨光中眨巴着眼睛,看见铁链锁着几条牧羊犬同仇敌忾地向我的JPN98狂吠,而JPN98用吠声回击着,一边还护着它腹下的一只……死羊!
我脑袋发木,呆呆地问:昨晚狼来了?要不,是你的牧羊犬作的孽?你看JPN98多愤怒!失职啊,它怎么没守住……
巴图暴怒地说,不许污蔑我的狗!是你的JPN98干的,乌云其其格亲眼看见了!乌云其其格垂着目光,看来很为客人难为情,但她最终肯定地点点头。我的脑子刹那间清醒了,大笑道:“巴图,哥儿们,我经营这一行不是一天两天,过手的牧羊犬起码有几百条。哪出过这么大的纰漏?不要说了,我一定把这档儿事弄清,哪怕在你家耗上三年哩,只要嫂子不赶我走。”
乌云其其格甜甜地笑着说:“我家的门永远为远方的兄弟敞开。”
我安慰气恼的巴图:别担心,即使真是它干的,也不过是程序上出了点小差错——比如是把“惩罚档”(对多次不守纪律的羊只进行电击惩罚)的程度定得高了一点,稍加调整就成。兄弟我不仅是个商人,还是个颇有造诣的电脑工程师,干这事小菜一碟。
那天,在我的坚持下,仍由JPN98独自驱赶着羊群进了草原深处,我和巴图则远远跟在后边用望远镜观察。不久,巴图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因为JPN98的工作实在是无可挑剔,它知道该把羊群往哪儿的草场领;偶尔有哪只羊离群,它会以闪电般的速度——远远超过真的牧羊狗——跑过去,用威严的吠声把它赶回来;闲暇时它还会童心大发,翻来滚去的同小羊玩耍。羊群很快承认这个新管家。我瞧瞧巴图,他是个直肠子驴,对JPN98的喜爱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晚上JPN98气势昂扬地把羊群赶回羊圈,用牙齿扣上圈门,自己留在圈外巡逻。我们照旧把其它的牧羊犬锁起来。月色很好,我们趴在宿营车的窗户上继续监视着。JPN98一直精神奕奕——它当然不会累,它体内的核电池够用30年哩。快到夜里12点了,我的眼睛已经发涩,打着呵欠说,你信服没有?这么一条好狗会咬死你的羊?
巴图没有反驳。乌云其其格送来了奶茶,轻声说,昨天它就是这个时候干的,我唤不醒你俩,只好端着猎枪守到天明——不过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