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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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向黑暗中冲去,离开我的过去,冲向我的未来,我已经不可能让这个冲刺停下来,我的人生从这列车一经开始就不可逆转。
车头消失在黑暗中,未来一切像前方的黑暗一样未知:我会在北京找到什么?我怎样开始全新的生活?能适应吗?心中有紧张,有淡淡的忧虑,也有莫名兴奋。因为什么?也许因为要在北京开始另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那里没有人知道我是“野钟”,我可以站在一个干净的起点,没有过去。
记得,上小学时,为了离开童年的邻居,为了离开噩梦中大杂院的场景,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没有就近上学,也没有去姑姑教书的小学,刻意去了一所离家更远的小学。因为,在那里没有邻居的孩子,那里所有的同学都不了解我的来历。
我不告诉他们任何有关爸爸妈妈的事,以为可以彻底洗刷自己的根,可以永远地逃离“野种”的名字。
但,鬼在自己心里,我走到哪儿,它自然也跟到哪儿。心里觉得少了一块,走路的时候就不自觉地矮了一截。我尽可能不去想有关妈妈的问题,把对身世的疑惑尽可能深的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
一度,我真以为自己忘记了,像其他同学一样在阳光下正常成长。但,每次我问自己是否没事,是否已经忘了,这个鬼就自然走出来,变成童年的噩梦提示我它仍然存在。
这是一个悖论,越是想忘记的,越是无法忘记,越是担心自己缺少什么,越是时时注意到这种缺少。
当其他小同学的母亲来开家长会的时候,当妈妈们在雨天送伞的时候,当老师要求缝套袖的时候……藏在心里的妈妈会突然跳出来告诉我,我是与别人不同的。像针一样迅速在我的心口扎一下。我的心疼一下,意识到我生命的永远残缺。“野种”仿佛是我脸上作为囚徒被打上的印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身世的故事也是长了脚的影子,从别人嘴里溜出来,终于缠上我,不过半年,就传过每个同学和老师的耳朵。我干净的根没有实现。不知道这次,这个影子还会跟我一起爬过一千里的铁道吗?关键在我心里还有没有鬼。
真的很难想象爸爸是怎样做到的,这么多年,为了他曾经答应过妈妈,为了我,包括为了他自己。怎样做到对我,对所有人,守口如瓶?怎样咬碎牙,把所有的秘密和所有的痛苦烂到自己一个人肚里,这么多年压到最深处。
不知道他怎样对朋友解释我,解释他自己?怎样对同事解释?怎样对后妈?对所有曾见面相亲的阿姨解释?怎样解释他的未婚有女?
他不会撒谎,只能沉默,一直沉默十八年,我甚至怀疑后妈知道真相吗?不知道他这些年还做了多少坚忍的事。
想起来,爸爸就像这两根铁轨下的枕木。
记得小时侯,爸爸带我到他们铁路的货场,我在废弃的铁路上,一步一跳,跳过一根枕木又跳过另一根。阳光下,枕木上火车留下的机油斑斑驳驳,枕木显得很松软,边缘散着很多木刺,甚至有些坑坑洼洼的。
我问爸爸:“这些木头这么旧,能撑住撑住火车吗?”
爸爸用脚使劲踢枕木,给我示意,笑着说:“能,它们不叫木头,叫枕木,别看它们旧,铁轨坏了,它们都不坏。你看着它不硬,其实能扛重,只要它们排成一排不散开,就能撑住火车,因为枕木里面里面有根芯。”
“那这些铁道不用了,枕木不就废了吗?”
“废不了,就是当柴火烧,也烧得旺,火好。”
八、北京
我再一次站在站台的时候,已经是北京的站台了。
地理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我现在已经在这头,爸爸却在铁路的另一头了,一夜是一场梦,我们已经在两个不同的地理概念中,而感觉似乎却还在一个城市,他的声音还在耳边,他的气息还围绕着我,仿佛我走出站台就能看见他。
此时此刻,爸爸在干什么?应该正在计算着我是否抵达,猜想着我在干什么吧。他的心从今天开始会有一半,一直在北京,从此分成两半。
在拥挤的出站的人流中,我淹没其间,数以千计的人在身前身后,却陷入从没有过的孤独感中。他们都只是一个个的人,却没有一个我知道的名字,他们是一样的,对我没有分别,他们如此笼统,我不认识任何具体的一个。这里我只有我自己,还有一个我不确切是否仍然存在的人——我的妈妈楚荷菡,一个我不知道该怎样寻找并怎样面对、怎样评价的名字。
北京广播学院比想象得要遥远偏僻,一条不宽的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头,满眼是田地,路上居然有我们小城都已经见不到的马车。尘土飞扬,路旁树叶婆娑,我的心也在初秋的细风中摇曳。不知道当年妈妈怎样生活在这里,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样也是一个来自外地的女孩,在忐忑中开始大学的生活。
我终于到了学校,在这个陌生的但心中又感觉熟稔的学校里走,在林中,在路旁,在楼前,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却似乎在回忆。时空层层叠叠地错落着,林中,路旁,楼前,我走过了,楚荷菡当年一定也走过了,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想当年是这个样子吗?变了没有?仿佛曾经来过,仿佛我就是妈妈,在这里捡起从前的遗迹,捡起二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中妈妈的生命。
在同一个空间里,曾在过并消失了的、想象中楚荷菡的影象,新来的、将开始的、想象中的我的影象,透过时间的雾交织在一起成为重叠的光影。二十多年,同一个太阳的光给不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留下同样的影子。
我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看着我。
我有些恍惚,看清一个四十岁多岁的中年人,好象是个教师,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我,他的眼里也有恍惚,他不相信似的看到时光交错,人影重叠。
我们四目以对,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困惑,有好奇,甚至也有一点伤感。
我直觉地预感到:我找妈妈的事比预想地顺利,这个人一定发现了什么,一定与妈妈有某种联系。
我长得莫非像妈妈?无怪爸爸对我来这里有深深的忧虑。
我迎上去,那个中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住眼神,感觉自己楞楞地看一个女孩子很尴尬,他转身走开,有点不甘心地回头又看我一眼。
“请问”我们几乎同时发问。
他停下来。我的心怦怦狂跳,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老师,您认识楚荷菡吗?”
他站在那里,被时空的离奇震惊了,良久无语,表情复杂。
看来,他认识,而且不只是认识,我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在北京的第一天就找到了线索。
他终于说话了:“你是楚荷菡的什么人?”
“她是我妈妈。”
“她还活着吗?”他的声音有些急切。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我也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他低下头,若有所思。我焦急地看着他,期待他告诉我更多的信息,没想到他只是继续发问:“你爸爸还在吗?”
我有些愤慨他这样问,有点生气地回答:“当然在。”
“对不起,他在哪儿?他是?”用手摸着嘴唇和下巴,仍然在思考。
“在山东,他叫李建民,你认识他吗?”
他微微抬着头,继续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摇摇头,又问:“你爸爸做什么工作?”
我想问他,却被他一个个问题追着。但我渐渐明白他有深意。
“他在铁路局上班。”
“哦”他沉吟着,“不认识,你爸没有告诉你,你妈是不是还活着?”
我没有吭声,不想承认爸爸对事实的无所知,或是爸爸仍在隐瞒。
“他告诉你,你是楚荷菡的女儿?”他的表情里有很多疑虑。
“你觉得我是吗?”我终于可以反问他,我不喜欢他牵着我的鼻子走,不喜欢他对爸爸的探询。
“你们很像。”他怅怅地叹口气,“我刚才以为我看错了。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你妈妈留下一个孩子,没想到。”他摇着头,加重着自己的语气,很痛苦的表情。我朦胧地感觉他不相信妈妈会有我这个孩子,也猜想他和妈妈有过很密切的关系。
他突然问我:“你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我不知所以,机械地回答:“1970年10月,是爸爸说的,户口也这么写。”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这个野种连出生时间都是不确定的。
他的表情更加困惑,仰起头,看天上高远的兰色,他重新盯着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问我:“不知道是谁弄错了。是你生日错了?还是你爸爸搞错了?还是我听到的是错的?如果你是她女儿,你就不该是那个时候出生。”
“为什么?”我更加困惑。
“我一直以为楚荷菡1970年2月或者3月就死了,看来可能她没死。”
“你确认吗?”
“我不会记错的,我和她牵连同一个案子。”
第二章:死 楚荷菡
一、目光
我离开北京广播学院开始就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在城市里正如火如荼。对于即将开始的在北京另一头的报社的工作,一种和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心中充满莫名的害怕和忧虑。
或许害怕也是一种情感的兴奋,容易刺激爱情的产生,至少有助于爱情的错觉。我就在第一天上班的忐忑不安中接触到我生命中第一份爱情,接触到影响我生命的两个男人。
那天,我和莹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从郊外学校的绿色,走进报社的大门,看着灰色的陌生的排房和矮楼在夏天的阳光中呆呆地静默着,陌生的同样灰色的男女在报社的院落中静默着走。
我的心空空荡荡,没有依托的飘渺:工作就这样开始了?这就是我未来一生的生活?与我四年前的想象相比,这种灰色的陌生与静默让我感到的只是冷漠与平庸。
神情恍惚着,突然感受一双眼睛的注视,别样的注视。
这双眼睛来自一个差不多已有四十岁的中年,一身军衣,军衣让人显得很精神。中等偏下的个头,很结实,表情非常严峻、五官分明象用刀刻的,脸颊也像被刀削过,颧骨高,肤色有点农民式的红黑,神态里却充满的是北京这种大城市人的从容,更多的是军人的威严。
我应该还算美丽,也经常为男人的目光关注而内心浮现出些许的骄傲。我喜欢被别人凝视。被人关注和欣赏会带来自信,而我正需要这种自信来弥补自卑。但,这双眼睛给我带来不是骄傲,而有一种被窥视、被目光攫取的羞惭和紧张。他的目光灼人,死死盯着我,随着我的脚步移动,看得很深,似乎能剥开我的衣服,剖析我的心理,把我笼罩在其中,无法逃脱。我躲避着,仍然感到那双眼睛在我的背上,火辣辣。
从前,我对这种异性的目光并不陌生,它们主要来自我的男同学们。也有些男同学不只是用目光表达他们对我的感受。虽然外面的社会已经很不平静,但在校园的日子里,还能常常感到一些青春浪漫的温馨和甜蜜的麻烦。我只能用浅浅的笑来回应,并软软地拒绝他们的示意,有的是些好意,有的甚至是些莽撞的唐突。我态度虽然委婉,但决心却坚持,风虽不止,树仍欲静。我心里有自己的原则,他们不是我心中的爱人。我向往的应该是个更成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