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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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终于明白他的饶恕是因为他的生死观念。
他杀人是为了他的共和国理想、他的军人责任、为了在战斗中求生。或者,概括说,他是为生而杀人,为了国家、战友、自己的生而杀人。但,当他濒临死亡,他知道即使杀了我也拯救不了他的生命,杀我没有价值,没有求生的作用,便成了一件对他、对社会都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而且他大约知道了我不是存心杀他,所以,他给了我,弱小的我一条生路,而选择他自己一个人去死,他最后喊着他老婆的名字,跟她到另一个世界相聚,他没有带走我。
我突然理解了张代表的可贵,这个男人能够在死前,宽恕一个错误,饶恕一个杀他的女人,坦然接受死亡。他既能够为“生”杀人,又为我的“生”而放人,他的生死观念比我要高大得多了。我突然才明白这个男人对我的感情、对生命与死亡的理解。
而我为什么要杀死张代表呢?这个我一直逃避回答的问题,终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来质问自己了。
我一直说那是一次失误。可为什么会有这次莫名其妙的失误,葬送了张代表,又给李建民带来了痛苦的遭遇、给我带来所有悲哀的选择,给李非——我的女儿带来荒谬的出生。我为什么会误杀他?
我渐渐意识到在这个失误的背后,所有连锁的反应背后是我的恐惧,我的害怕。
我恐惧死亡、害怕失去,害怕受伤害。因此,我是因为害怕失去贞洁,害怕张代表的动作,在极度恐惧中拿起了那把刀杀了他。
我也是在逃避死亡的恐惧中诱奸了李建民。
我,宁可伤害别人,也不愿自己失去,害怕失去生命、害怕失去贞洁、甚至在对旭的爱情中,也始终害怕自己受伤,这是动物的本能,却不是人性的光辉。
爸爸不恐惧死亡;董升旭不害怕被放逐;张代表不害怕自己一个人死去,没有拉我同死;李建民不恐惧未来一生的麻烦,愿意扛起抚养孩子的压力,愿意承担没有任何人强迫他承担的责任,选择记住荒唐而不是害怕地逃避荒唐。他们都不怕。
只有我因为害怕,不惜为了保护自己而去伤害人。这是所有女性的懦弱,还是我个性的懦弱。想起莹在监狱里勇于承担我逃跑去内蒙的责任,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恐惧和害怕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悲剧的原由。
……
随着文革的结束,改革的开始,我的罪名终于可以重新界定。我看着头上的一块天,知道差不多十年了,我又可以拥有更大的一块天了,可以看见山水、看见花草、可以在蓝天白云下自由自在地走了,我的眼泪流下来。
终于站在监狱的门口,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可以照见我的身影。没有跟任何人联系,我带着我的身影独自去了湖北的老家。
我仔细想过,但终于决定没有去找我的女儿。尽管几年来她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向我哭诉、对我控诉,哭诉她的生活,控诉我对她没有尽到的义务。这些梦魇常常让我在监狱的牢房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安慰自己:梦总是反的,希望她的生活一切都好,没有我留下的阴影。
我现在不可能去找她。如果她已经接受了生母去世的谎言,我的出现只会颠覆她的观念。离开我的时候,她还人事未通,现在应该已经跟李建民有了很深的感情,我不能把她从李建民那里接走,我也不愿意把她接走,无论是情感还是道德,这个孩子和我,确实如我当年所说,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我的出现纯属多余。
我也不想去找她。时间的流逝,已经让当年的悲哀在心中淡了颜色,少了细节。那次荒谬的孕育的记忆也在远去,在心里很深的地方压着,只是偶然跳出来,提醒我的人生曾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经历,我也不愿意再面对她,是逃避也是疲惫。告别监狱,我只想安静地一个人回到老家的院子中,看树听风。
我乐得与过去撕裂,乐得孑然一身。我也曾想起旭,想起莹,这些曾经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十年的铁窗,关住的不只是十年,而似乎是我的一生,与过去的人与事又隔了一世,遥远得我无法调动情绪去感受和触摸,和他们的情感也是那样淡漠,时间给曾有的所有情感都注了水,稀释了。
那些人与事仿佛是属于十年前本来就该死掉的楚荷菡,于是这个世界已经有两个楚荷菡,一个是现在的,一个是过去的,两个人有着很大的区别。
……
我认识到了害怕、恐惧是我的悲哀的根源,却仍然没有战胜自己的恐惧,去见见他们,去见我的女儿——李非。
为了逃避这个恐惧,我躲了一万里,躲了这么多年。
当我现在看着眼前这个纯洁可爱的小女儿,她在请求我带她去中国。我问自己这一次过去,我能敢于去面对过去吗?我还会害怕失去尊严,还会害怕面对旭,面对另一个女儿吗?去找那个女儿吗?
第七章:父、母、女
一、过去
莹放下楚荷菡打来的电话,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明明是自己建议楚荷菡回来,楚荷菡真的答应要回来了,却没有想到会这样容易,似乎猜想楚荷菡不会这样快地答应。
说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游说楚荷菡回来见面,自己真的很想见她吗?客观地说,与楚荷菡的关系一直是微妙的,虽然阁着监狱的铁栏成为了朋友,但实际上彼此甚至从来就有很远的距离,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即使是双方都动了感情的时候,也毕竟隔了铁栏。彼此真的是好朋友,真的很想见面吗?相见或许只是能简单感受一下彼此身上残存的记忆的图景,只是一种淡淡的怀旧。
这次自己出头邀约是为了那个叫李非的姑娘?为了帮她与母亲相见。还是为了旭?为了他能纪念那份感情。
或是为了楚荷菡?为了她能真正坦然面对。
其实,他们三个人对于相见都有比自己更多更充分的理由。但,也许只有自己适合发出邀约,适合成为这次相见的组织者。
这是一次多事还是善事?莹很难判断,即使,楚荷菡能够回国,母女能够彼此相见,结果呢?是好?是坏?是一次对大家的更深伤害?还是一次情感的清算?莹也困惑着。
……
旭是在办公室接到莹的电话的。“小旭,我把小菡拉回国了。”
旭沉吟了,似乎一下还不能接受,多年来想象中的菡已经死去,即使知道她仍在人间,但在遥不可及的美国也保持了想象的距离,必要的距离,也是审美的距离。现实中一下拉近,即将可能的相见,确实令旭有些茫然。
“发呆哪?不会还旧情难忘吧?”莹的声音有些得意,得意自己发出的邀约获得成功,也得意自己角色的超脱。
“没事吧,你。”旭轻声呵斥着。旭暗暗问自己:为什么自己对待楚荷菡没有莹对待自己从容呢?同样是曾经有过一种感情。或许,自己与楚荷菡之间事实地谈了恋爱,与莹之间并没有开始。
看来,一层关系的挑明与否决定着这层关系的未来。
“说正事。”莹的口气严肃起来,“过两天,她到北京,我也去,你告诉李非,我主要是想让她们母女相见,为这个孩子,不是为你。”
“你告诉小菡,我们见到她的这个女儿吗?”
“没有,还是让她们见面说吧。我也不知怎么说,这么做是对是错,可能小菡会生气的,也可能给孩子伤害。”莹的语气消沉了一些。
“不会,别担心,也许在内心,小菡一直想见到这个女儿,李非是个懂事的姑娘,她们这一代比我们对很多事情更达观。你做了件好事!”
莹接着说:“其实,我也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会有个孩子?我这算好奇吧?是不是有点探询人家隐私的心理?窥视?没有不道德吧?我还担心孩子将来知道些什么,会对他爸爸有想法。那孩子太敏感。”
“小莹,还是你坦白!其实,我也好奇,但不好意思像你这样承认,可能多少有点窥视心理吧?也正常。孩子的想法嘛,我们会帮她疏通的,再说,她有个好爸爸。”
……
旭从办公室往李非的宿舍楼走,他也确实想走走。这些年一直没有去刻意寻找楚荷菡的信息,直到李非的出现。自己的内心中是知道原因的。那是自己的初恋,陪伴自己在铁窗里度过牢狱生涯的微薄的温馨,是一份不忍破坏的美好。
他甚至不愿承认在自己离开后,楚荷菡渐渐倒向张代表的事实,也当然不愿了解楚荷菡在监狱里、在越狱后又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想把从李非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告诉莹。
楚荷菡以后的经历确实让自己的自尊受挫。经历过这么多的坎坎坷坷,这么多的风雨侵蚀,对楚荷菡的感受已经不再是那种所谓的情感层面。
爱情是不耐磨的。但,现在,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那个人,更多地在内心里具有一种纪念价值,是个象征,象征自己曾有过不再有的青春、热血与爱情。重要的不是物化的那个人,而是与那个人曾经关联的记录着自己当年丰富情感的一些场景,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甚至是一些气味碎片。
楚荷菡只在这些场景中有意义,或者说,自己只留恋这些场景中的楚荷菡。
更深层次地理解:对于自己而言,楚荷菡也只是一把尺子,用来度量自己曾经美丽如今已经消失的青春。
旭也曾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如果不被发配边疆、如果楚荷菡能够收到自己的信,两个人能够一起走下去吗?
这里有太多的假设,还有太多不同的分结论引起的连锁反应,仿佛在路上走,从一个岔口走下去,遇到另一个岔口,一个连一个岔口,最终再也无法回到最初的岔口,做重新选择。
他甚至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从自己的尊严上不愿意完全承认的却极有可能的现实:楚荷菡对自己的爱,没有自己对楚荷菡来得深、来得真。
其实也没有什么,爱情在两个人之间很少是对等的,从量上,从质上。
一个真正调动起爱的人也通常不会要求这种对等。开始考虑爱情投入数量与质量对等性的爱情已经从浪漫的天空走向现实的大地了。真正的爱者从自己所付出的爱里就已经获得幸福。
单项的爱已经完备。莹当年对自己是单项的爱吗?
自己对楚荷菡的爱当然更不算单项的爱。楚荷菡也在积极地投入这份感情中,遗憾的是她的性格决定了她在爱情中的犹疑,而犹疑使她没有真正享受到爱的幸福,也间接地导致了他们初恋的夭折。
旭站在李非的楼下,感觉也许今天的李非比即将出现的楚荷菡更接近自己希望保留的理想。
李非这个女孩的眼中有一些朦朦胧胧的对自己的好感,这是让自己得意的,得意自己并不是已然老去,也是令人忧虑的,毕竟,即使是心猿意马也是错误的,对自己、对这个昔日恋人的女儿都是错误的。
可能是自己太沉溺于对当年的回忆了,在回忆中对角色产生了错觉,可能自己还在不甘心地去追,已经流逝的自己最珍惜的青春。
其实,这种回忆有什么意义呢?因为自己在监狱里错失了青春就一定要抓回来吗?通过回忆来抓住?还是通过从另一个充满青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