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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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月亮终于爬上来,一轮明月,很大,很清晰,也很不真实,象征着团圆。我能去找谁团圆呢?月亮下积雪反着光,蓝盈盈的,地上一道雪白,一道泥黑,人越少的地方越白,我离开常大夫越走越远,越走路越白。
铁路货车的车场一片沉寂,黑黢黢的建筑顶着白色的寒冷的帽子像一只又一只蛰伏的野兽随时会把我吞噬。我沿着墙,逡巡着,看到有一堵墙,年久失修已经破败,墙头塌了一角,只剩下大约一人多高。
我攀着墙头,手很凉,摸到的是沙沙的雪,两手没有力气,撑不上去。脚踩着墙面使劲,落下些墙皮,脚很疼也使不上多少劲,只能把头从墙上探出去,整个身子却翻不上来。我在墙上坚持着,咬着牙,手臂已经酸涩,但我无法翻越。一堵矮墙又成为我无法逾越的障碍,我僵持着浑身酸麻,难过得咒骂自己,却禁不住滑下来。
我依靠在墙上,用拳头捶它,无力无助,又无奈无望。
我想放弃了,墙的那一头,我刚才也只看见黑压压与白茫茫一片。有货车吗?货车又能拉我去哪?我能逃几天?身上的十几块钱能让我活几天?
真不如一死了之,就像常大夫所说:“其实,人都会死的。”
就算今天我活下来,明天,后天,或者几十年后的某一天,我都会死去。死是人唯一的、确定的、无法逃避的归宿。那为什么还要逃?还要逃避死亡,只求多一天在这个世界上忍受痛苦,忍受折磨吗?
既然死是一定的,多活的一天也只是多偷的一天。灾难、不幸、意外随时都会降临在身,随时都会死。死从我们生下来,唯一最确定的、陪伴我们一生的朋友,随时来我们身边,带我们走。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没有欢乐,但也没有痛苦,归于沉寂,就像这片货场。
死了就什么也不会发生,这个世界还有谁会记得我,旭吗?几十年以后还有谁会知道我?没有人会记得有个楚荷菡曾经活过,生不会不朽,甚至我的生都是虚幻的,偶然的。一辈子都没有痕迹,为什么还要这样恐惧死亡?
慢慢的,我的心安定了许多,不再忧虑和恐惧。
似乎逃跑只是为了逃跑,为了抗争强加在我身上的不幸。能不能逃掉已经不那么重要。幸而有这次逃跑,因为这次逃跑,我能见到常大夫,能战胜自己的软弱,也能在无路可逃时正视死亡。
我曾经连死已经不怕,为什么还要怕回国呢?
二、生命里的男人
乔治进门的声音惊醒了我。
乔治不是一个美国人,只是他渐渐习惯了被别人称谓成乔治,他是我的老乡,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本名乔新华,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入乡随俗地改了有些相似的英文名字,因为他希望自己成为美国人。
乔治比我早一年来美国,是他帮我才促成了出国。我们在国内的最后一年完婚。为了出国的担保,还是我当时需要一个婚姻,总之,我结婚时没有仔细想过,经过了这么多事,婚姻似乎也不那么神圣,婚姻只是一个生活的伙伴,一个法律的契约,可以给移民局看,可以在生活中有一个肩膀。
乔治看着我若有所思,情绪有些恍惚,就关切地问:“怎么了?”
“没事。”我掩饰着。这些年与乔治之间保留了太多的秘密,我也因此困惑,一个真正完美的婚姻是应该夫妻双方没有秘密呢?还是该互相保守一份属于自己的秘密?
如果双方都真正彼此信赖,相信双方的感情,也相信对方的理智,那么,应该坦荡相对吧?但,为什么这么多的夫妻之间都有着各自秘密的心里角落?为什么我不敢把过去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诉他呢?是害怕?是不信任?是我认为压根就没有必要?我说不清楚,也不知道这个刻意的隐瞒是对是错。
乔治仍不放心,伸手拍拍我的肩问:“不舒服?”
“有点累。”我遮掩着,在撒谎的瞬间也真地感受到身心疲惫。
乔治接过围裙,笑着说:“歇一会儿,我来吧。”
我走到餐厅的边上坐下,看着乔治在开放的厨房间里。
我一直没有告诉乔治自己最离奇与最荒唐的一段经历,乔治只知道我人生经历的一半,曾经因为误杀人而被捕入狱。不知道曾经的脱逃与女儿。
为什么一直隐瞒着,我今天又问自己,乔治足够理性,他甚至可以为我设身处地地去想,去理解,但,我不知道,他能否真正百分之百地理解,也可能我是害怕破坏自己的形象,可能害怕给乔治带来阴影,可能就是难以启齿。归根结底,还是害怕。就像我现在害怕回国。
我坐着,凝视着自得其乐忙碌的乔治,他愿意展现自己作为一个好男人的魅力:柔情的,乐于家务的,宽厚大度的,对妻子优待有加的。
我有时也在想他所做的似乎并不是为了发自内心的对我的爱,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尽量好地完成他给自己的角色定位与人生要求。向别人证明:我——乔治是个好丈夫,妻子因我而幸福,也向自己证明,这更像是一种价值的满足。
我很怀疑我们之间的结合有多少曾经很向往的真爱的成分。这又涉及一个想了很久的话题:什么是真爱呢?
眼前,能够浮现出当年在国内一起补习外语的情景,那时是紧衣缩食的,但,乔治对未来充满期望,出国就是他的未来,他努力,也执着,身上也洋溢着很多让我心动的东西,在我对未来没有信心的时候,乔治在耳边的笑声带来了信心。内心寒冷的时候,乔治带来了男人的温暖。
跟乔治在一起感受的最多的是安全,或许这正是我一直内心需要的,或者是我潜意识认为婚姻需要的,爱情与婚姻不同。
我脑海中突然闪现过旭的形象,感受到一种人生沧桑的悲哀,我的一生也许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即使,跟旭在一起,短暂、快乐并脆弱的日子里,也始终犹疑。就像一面镜子,自己对着镜子看,却担心镜子里不是真相,不是真实的自己。至于后来,张代表慢慢压上来的追求,也没有感受到多少爱情的滋味。
或许,爱情的点燃需要的是投入与牺牲吧,而我可能始终没有真正的完全投入。不敢于牺牲吧,这又是因为害怕?害怕失去?就像此时害怕回国面对一样?
我生命里第一个男人被我拒绝了性爱,第二个在想跟我发生的时候被我杀害了,常大夫是第三个男人,我想求他发生关系,却被拒绝了,第四个男人给了女儿,我却不敢面对、不敢回忆,那叫什么性爱啊?
眼前的男人是我的丈夫,也许很多女人都要经历过拒绝、错失、被拒绝、糊里糊涂的伤害,才能找到最后的丈夫,可是经过这么多的情感煎熬,还能给这个丈夫最初的纯真的热烈的爱情吗》
我突然柔声叫了一下:“乔治。”
乔治转过身,迷惑着为什么会听到我这样的语调,我们四目相对。我多想鼓起全部的热情去爱这个眼前的丈夫,扑到他怀里,融化在他的身上。
但,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无能为力,仿佛爱情的能量已经枯竭了,无法再点燃起雄雄的火。
乔治走过来,扶着我的胳膊,问:“你今天怎么了。”
乔治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但他却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完全深入我的内心世界。这对他不公平,这个内心世界的门太多年没有打开了,因为我没有真正请他走进来。
我甚至怀疑自己从来没有完全真正打开过这扇门。我突然体会到自己的性格的某种谬误。也许,我对爱情的不可得,我在大洋彼岸留下的所有错误都似乎与此有关。这个谬误好象还是一种害怕,害怕失去,不敢开门。
幸福给不怕失去的人。
我调动着自己的心情,战胜自己中年的矜持,把头靠在乔治的胸前,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你爱我吗?”
这些年,一向很少这样娇小地询问。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本来是想点燃残存的爱的能量,一开口却又成了对乔治的是否爱我的索取。莫非自己真的一直很自私?只知索取。
乔治可能认为这是一个无需回答的问题,婚姻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是真正学理工的人,理性地近于机械。他拍拍我的背,温柔的又是形式主义的,似乎这个时候,拍我的背是个合理的动作、规定的动作,因此也是必要的动作。
我把头抬起来,突然在一瞬间下了决心,说:“我想回国一趟。”
……
三、火车
那天夜晚,我蹲在铁路货场外矮墙下,脚下是雪,冷、饿、疲劳,但头脑却格外清醒,像脸上的风,像头上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突然听到脚步声。我机警地站起来,屏住气,看见一个人影悄悄贴着墙走过来。我无处躲藏,那个人影突然停住,他也看见了我,月光下我隐隐约约看出他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也是一脸惊恐。他盯着我没有出声,犹疑着判断我的身份,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
他意识到我对他没有威胁,转过眼神,看着这堵矮墙,走过来比了一下墙的高度,他的个子比我要高一些,几乎跟墙一样高,他用手摸摸墙头是否平整,我想起有些墙头会乱七八糟地插一些碎玻璃以防人攀爬,意识到他也想翻墙,并且是个比我有经验的翻墙者,他是个贼吗?
“等等!”我的声音在寂寥空静的深夜货场显得分外响。我和他都被吓了一跳。他皱起眉头,警惕地盯着我,身体弓出一种张力,似乎随时准备攻击我或者逃跑。
我想消除他的紧张,说:“我是个大学生。”我没有告诉他报社的身份,不想吓到他。“别紧张,我也想过去,能帮我吗?”
他看看我,思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转身走,又犹豫了,问:“你翻过去干吗?”他是外地口音,一个外地流窜来的?
我撒了个谎,说:“我想扒车回家。”
他仍然狐疑着,但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神色间有很多单纯质朴的东西。他终于下了决心,“你先爬,爬不上,我托你。”
我欣慰地转过身,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善良的人,愿意无私的去帮助别人,莹、那个老民警、常大夫,还有这个外地的青年。
我双手搭在墙头,用力拉自己。双脚踩踏着墙面,努力向上拱。那个青年过来一手托着我的腿,一手托着我的屁股,天哪,正摸在我的股沟,我一阵害羞。觉得一股大力托起我,我上身爬在墙头,他嘟囔了一句,似乎在骂我笨,把我的腿也托上去,我整个人搭在墙头,犹豫着该怎样下来。
他利索地扒着墙,一拉一撑就把一只脚搭在墙头,他侧身一转从另一侧滑下来,走到我身下,“跳吧!”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咬咬牙松手,整个人掉下来,他几乎没有接住我,我们一起倒在地上,我的半个身子倒在他怀里。
他没有理睬我,迅速爬起来,向四周张望。不远处有几列黝黑长长的货车方方正正地静默在那儿雪地里。
他猫着腰向货车跑过去,我急忙站起来,追着他跑,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他回头看着我,不解我为什么还跟着他,环境太莫测,他不敢耽搁,没有埋怨,皱皱眉,跑向其中的一节车厢。
黑暗中,车厢都显得很大,突兀着仿佛要压过来。他走到车厢角,隐身在两节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