飚尘:一个野种女儿的寻根历程 作者:彭健-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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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是这个阶层的,董升旭也差不多,如果我努力,将来可能进入他们的阶层,属于他们的阶层。爸爸却不是,将来可能也很难是。
妈妈呢?如果她还活着,属于哪个阶层?
小车的后坐上我深深地感受到这种阶层的差异了。就像出生,不能选择的,却决定未来很长人生的,身份、阶层都是如此。
莹问:“这些年,你跟谁长大?”她的声音是亲切的,但由于我脑海中翻滚的思绪,倒觉得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跟爸爸。”
“他是?”莹的表情里有好奇,更多的是困惑。
“李建民。你认识他吗?”我多希望莹说认识。
“哦”莹不置可否。
我的希望破灭了,莹也不知道爸爸,爸爸和我看来真的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我信旭的话,他永远都是我的爸爸,亲生并不重要,那么,妈妈呢?亲生的妈妈重要吗?她同样没有养我,同样不想生我,也许她还应该恨我,因为我代表她的耻辱,甚至代表她的罪恶,我的存在就是她人生的荒诞。她算我妈妈吗?她不愿意作我妈妈,我为什么要承认她?为什么要寻找她?我已经觉得无聊了。
“她还活着吗?”我禁不住问。
“活着。”
我的心激烈地跳,她真的还活着,我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希望她还活着,还是在更深的意识里已经接受她死了,甚至是希望她死了呢?她还活着,这些年任我一个人跟一个不亲生的爸爸成长,她也没养我,甚至可能根本不想见我,按照旭的观点,她根本不算我真正意义上的妈妈。还不如死了。
我不知道找到她,或者压根不再找她,对我的人生有什么真正的质的差异。也许正像旭所说,找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找我。
但我仍然存在很强烈的愿望,想探询她。毕竟,十几年了,从我知道自己是个野种,在内心里点燃起寻找她的欲望的时候起,找她,见她已经成为深入我潜意识的一个情结,一个惯性,一个想当然的必须的任务,一个纯粹生理的下意识。仿佛不找到什么,我不完整,我这十几年的所有压抑、痛苦,也没有了宣泄口。我的所有的悲哀与疑虑都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庸人自扰。
我明知无意义地继续问:“她在哪儿?”
“在国外。”莹的回答总是这样短促,大约她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准备不足,需要跟董升旭单独沟通后,才能确定对我表述的立场和内容。
“那,我爸爸是谁?”我居然又忍不住纠缠这个问题,尽管我一面在心里说这没意义,但仍然克制不住欲望。
董升旭从前排回过头来,他也好奇。
莹看着他,又看着我,说:“我不知道。”
“你认为是谁?”我知道她心里有判断。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听说过有你,但,当时我也不在北京,我是回去想给你妈妈扫墓,才听民警说,她没死,因为有你。她被转到另一所监狱,我没去找她。很多年后,才收到她的一封信,知道她在国外。从我离开北京,也再没见过她的面。明天,我可以给你看她的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你,我也不认识你爸爸,他拉扯你长大,就应该是你爸爸。”莹的观点和旭是一样的,但我能感觉到她也猜测张代表可能就是那个把种子留下来的人。
楚荷菡没有死,或者说,死而复生,生下了我。生下了我的痛苦,她也应该痛苦吧,那她为什么要生呢?给自己屈辱,给自己留下一道永远的伤口,也给留下我一个巨大的荒谬的悲哀。
“我们可以跟你妈妈联系,看能不能见到她。”莹对我有些不忍,说。
“她不愿意见我吧!”我的声音冷酷起来。
他们都没有吭声,他们只能猜测我这个问题的答案。答案很明显:一个十八年都没有找过我的妈妈,一个把我抛弃的妈妈,会愿意再见我吗?
……
在莹那里,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的信,看到她的笔迹,那一代人的字都很好看。
“莹,突然收到我的信会吓一跳吧?我居然还活着……
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我虽然人还在,却已经残缺不全。我不愿意再面对这场噩梦,希望我将来的记性不好。前年出狱以后,我曾经很想和你联系,但找到你的地址以后,却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你解释我的死而复生,不敢见到你,见到过去任何的熟人。我回到老家,一个人,把我的过去留在北京。……
现在,终于敢跟你联系,因为我已经到了一个完全与过去割裂的异国他乡,这种万里的距离让我觉得更安全,我很感激你,虽然也许我们只在监狱里隔着铁栅栏才成为朋友,但,你是我最黑暗的岁月里的一道光,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虽然活着会伤害很多人,但,活着是对的。……不用告诉别人,我还活着。其实,我确实已经死过一回。不要来信问我这个死去活来的过程,我正在忘记。……”
没有提到我,没有提到爸爸。她确实不想提到这个女儿,也不愿见到我,她甚至不愿记得这段与我有关的历史。我恨她,不要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罪孽啊?为什么不像我当年一样把孩子做掉!?我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有一个耻辱,一个被我扼杀的孩子。但,我没有留下这个谬种。
我们谁对了?都是不想要孩子,是扼杀这个胎儿,根本不让它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是保全这个胎儿,把它留下了受罪?哪个更残忍?哪个对这个孩子更好?
……
七、恨
莹看着我的表情,董升旭看着我的表情,他们彼此对视的表情,我们三个人之间都温暾暧昧。
一个中年女人面对昔日追求而不得的男人,面对昔日的情敌——后来的朋友的女儿。一个中年男人面对昔日被自己谢绝的追求者,面对昔日恋人跟别人生下的女儿。而我是这个三角关系里最奇怪的,无论是董升旭,还是莹,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其实非常陌生,只是因为一个十八年前生下我又抛弃了我,如今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才走到一起,他们也是因了我的身世烦恼才在二十年后重新相见。
这个男人从我的容颜里端详他昔日付出情感的记忆,这个女人也在我的容颜里寻找逝去的青春,我对于他们最有意义的是这张脸,一个酷似不愿意作我妈妈的女人的脸。
我的脸成了一个象征,象征着停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文革时代。或者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能够穿越时空。
从文革到改革,二十年,沧桑巨变,他们眼前唯一没有变的是这张脸,虽然这张脸已经属于不同的两代人,但他们仍然错觉地欣慰着面前的这张脸。
我突然对这一次的内蒙之行有些厌恶,同时深深地厌恶我的脸,一张长在我身上却似乎不属于我的脸,因为这张脸属于别人,至少董升旭和莹的内心深处认为这张脸属于那个不要我的女人,她不要我,我也不想要她的脸。
我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代表着我,也代表着她的那张脸,愤恨的说:“我恨你!”
……
我好不容易关在心中铁笼里的报复世界的仇恨像一只睡醒了的豹子在低吼着、弓着腰随时准备从铁笼里扑出来。我知道这只充满仇恨的豹子其实不能报复世界,它只能伤害我自己,报复我自己再报复世界。至少它上一次出笼,只伤害了我和爱我的人。
所以,我克制着内心的情绪,对董升旭和莹的关心示意、示好。我知道了妈妈仍然活着的事实,却不愿意承认她就是妈妈,因为,她抛弃了我,我现在只想证明李建民,我的爸爸就是我的亲生爸爸。
董升旭和莹的眼神中,我觉得他们根本不相信我爸爸会和楚荷菡有过什么,他们虽然都不确定,没有对我说明。但我知道他们的内心里都认为我是张代表的遗腹女,这是所谓宿命的轮回:楚荷菡是个遗腹女,她所生的李非,也是个遗腹女,她不仅遗传了面容,给我,也遗传了身份,给野种。
看来,我少年时最大的担心很可能是真的,我少年时的错误也是一个轮回。
初二那年,由于我开始不在乎,反而对我的后母出乎她意料地友好,这种友好的假象让爸爸逐步安下心来。他的心安了,我的心却野起来。
整个初二,我不与同学来往,主要时间是跟大毛哥一起在社会上流连。我们在不同的小学,在同一个院子长大。初中时,各自搬离了院子,但居然又碰到同一个中学里。大毛高我一届,他是从小到大。从不曾歧视过我的唯一的同龄人,他是个好哥哥。
那时,电视里放的是《霍元甲》、《上海滩》之类的武侠或黑帮电视剧。中学里也有帮派,大毛就是其中的英雄,他的书包里,书不多,却有各种冷兵器:刀、斧子、铁棍、有时只是半块砖。
爸爸跑车,一走几天,我也不愿意在家单独面对后妈的脸,虽然她待我很客气,我仍然尽可能地回家,她从不敢过问我的行踪。
放学了,有时甚至是下午自习的时候,我都会溜出来。骑上我的自行车,它是载我奔向自由的马。大毛带我去看过录象,在很狭窄的录象厅,黑糊糊的,只有一台彩色电视不清楚地闪动着花花绿绿,放的是港台片。厅里是黑攒攒的人头,空中有袅袅的呛人的烟,地上尽是瓜子皮。录象是看不清的,但心里仍然很激动,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中感觉到自己大了,在成熟。心中瞧不起那些没有经历过录象厅感受的瞧不起我的女同学。大毛更多地带我去瞎逛,骑着车,漫无目的,甚至有意碰人。偶尔,带我去打台球,看到街边支着的台球摊周围没有女孩子,除了我,我有几份窃喜,几份得意。甚至有些自豪。
大毛有些已经辍学的兄弟,他们根本不关心我的身世,和他们在一起,我非常轻松。那一段时间,我白天上课,从下午到晚上七八点中的几个小时里,我是骑车飞翔的快乐游侠。
疼痛到一定程度会成为一种麻木,我开始习惯我家庭的残缺,习惯背后的对我身世的非议,习惯我就是一个野种。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消磨掉很多我心里不适应的东西,尤其我心里说无所谓的时候,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这种刻意回避遗忘的快乐中,我度过初二,并用不错的成绩让爸爸获得骄傲,获得快乐。
我的身体和内心却在经历着更大的变化。
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没有告诉爸爸,当然也没有告诉后妈。独自一个人接受了这个恐怖的羞辱的出血,独自打扫,把这个震惊留在心里。独自一个人面对身体的一点点变化,胸口的胀痛,乳房的发育,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紧张而不知所措。
姑姑关心了我身体的变化,毕竟她是过来人,比后妈跟我情感更近,但,姑姑毕竟不在我身边,她不可能意识到我更大的心理变化,我精神的叛逆。
我和大毛他们混,那时,我们这样的人被周围人称为“混子”。
“混子”是一个特称。一个混子意味着能够蔑视清规戒律,甚至在法律的边上打晃晃,一个混子意味着不用干正规的工作,而手里总是有点闲钱,一个混子意味着有人怕他,能够处理一些别人棘手的事。
混子构成一个圈子,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方式。他们中的一些人发展成中国地下黑社会组织,另一些人则变成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