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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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跑,不代表就笨;会跑,也不见得聪明。天生万物是维系平衡,人可以取用,却不能因为好看或者无关温饱的理由,就杀害生命。”一个温柔的女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弘历转头没看见人,就看康熙,却见康熙痴痴地凝望着摇曳的竹影,小鹿感觉弘历的手松动,连忙跑进竹林去。那个声音说:“阎浮提主来了?”
“凡夫俗子,又来你这红尘尽处叨扰。”康熙拉了弘历,祖孙两人走进竹林子。
一条蜿蜒小溪如带,横过两人面前,小溪中架着马齿桥,刚才的小鹿早已过了桥,依偎在一名女尼身边,正在舔她的手。见他们两人,小鹿就跑开了,那女尼微笑着伸手,康熙对弘历说:“过去吧!”
弘历摇摇晃晃地过了桥,女尼顺手拉了一把,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白皙的手像刚浸过溪水般凉凉的,拉住弘历。等他上岸,才看见康熙也正小心地过来,他这几年的身体很不好,腿有些抖,站不稳,女尼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岸上。弘历看见他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得那样紧,脸上的表情,似悲又喜,但那女尼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三个人进了女尼身后那间小小的三合院,康熙说:“不进去里头,就在院子里坐坐,紫禁城里热得不成样子。”
女尼淡淡一笑,转身取了三个竹筒做的杯子,斟上茶,又拿出一个装着小饼子的盒子,放在弘历面前,对康熙说:“这是胤禛的儿子吧?”
“嗯……叫弘历,已经晋了贝子。前些日子在圆明园看见他,挺伶俐的,就让他在朕身边读书。这几年,朕叫了几个小人儿来宫里,小人儿鬼灵精,给朕说说话解闷,比什么药都灵。”康熙摸了摸弘历的头,对他说,“这里的东西,你大约没吃过吧!都尝尝,但是别吃得太多,回头胃胀。”
“孙儿知道,但是,皇爷爷,这位太太是谁啊?”弘历有模有样地问。
康熙看了那女尼一眼,正巧她也看康熙,她的目光淡然无波,很澄,康熙却在与她目光交会的瞬间,转开了视线,看着弘历,却问她:“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女尼对弘历笑了笑,轻轻地说,“我什么人也不是,是景山上一抹红尘流霞,今日在此,未卜明日在何处。小贝子随便称什么都可以,要不,就叫“你”,也没什么不行。”
弘历很错愕,他抓着一块饼干,愣愣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尼。康熙长叹一声,对他说:“你去外头,让奴才们带你去景山玩玩吧!”
“是,孙儿告退。”
弘历答应了一声,就要退出去,那女尼将饼盒包起来,拿给他:“带去吃,边吃边玩。”
弘历去了,小院子里只有康熙与那女尼,康熙低声说:“明瑕……朕……只怕没多久好活了……”
那女尼正是已成为明瑕尼师的留瑕,她才刚从哲布尊丹巴驻地、蒙古格鲁派之首——库伦光显寺回来。“承天景命,兢兢业业这么些年,也该休息了。”
“朕知道……只是觉得……舍不得……”康熙失落地摸了摸光光的前额。
“痴人……”留瑕摇摇头,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突然笑了,“我不大爱说禅,总觉得开口闭口都是禅有些儿炫耀,此时,倒觉得不说禅语不行了,阎浮提主可不要笑话。”
“只要你肯留在景山,就是你每天说禅语,朕都不会笑话。”康熙嘟囔着说,留瑕展颜一笑,康熙凝视着她,讷讷地说,“你一点儿都没变。”
“明瑕是留瑕,也不是留瑕,变的是人间沧海,不变的是心。”
康熙失落地扯了扯唇,无奈地说:“但愿那颗爱朕的心,是不变的。”
“心是不变的,情则是人心在别人身上的投影。人间去来,今朝来,则情爱在,明日去,则情爱去,可心还是不变的,这是一层。又或者说,既无情,也无心,人间来去聚散,也是幻梦一场,醒时鸡鸣天下白,又是梦里梦外?无心无情无人无世,一场虚空而已。”
康熙一直平静地听着,突然,一滴泪滑了下来,越来越多,苍老的脸庞抖动着,他却凄凉地笑出声来,控制住帝王最后的尊严。“空?无?这都是你们这些出家人的玩意儿,朕从来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朕……朕就不信,这几十年的辛苦,能让你一句空一句无就全部抹杀!千百年后,总会有人记得朕!那就不枉来这一遭。”
“会有人记得的。”留瑕说,她也微笑着,却苦涩,“他们会记得康熙皇帝,也或许记得你的庙号,但是,你记得你自己吗?剥去皇帝、剥去爱新觉罗氏,你还记得自己吗?如果你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别人记得的,又是你吗?”
康熙呆住了,他迟钝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曾经下笔千言、开得五石弓的手,如今瘦弱得连支笔都拿不稳……留瑕的话,狠狠地剥去了康熙皇帝、顺治皇子的外皮,剩下一个赤裸裸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没有了,他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只是一缕流连于人世的游魂……一种阴暗的恐惧如铁手般一下子揪住了心脏,他感觉胸膛中那颗孱弱的心脏在冰冷的血液里痛苦而哀伤地颤抖着。痛苦的不是自己的衰老,是他拥有世界、却无力再控制世界;哀伤的不是自己的死亡,是他拥有世界、却不曾拥有过作为平凡人的快乐。天子无私,于是他除去皇帝、皇子的身份,就几乎没有人生。
用手蒙住了脸,康熙不愿意再看,只听见自己那喑哑的声音无法压抑地哭泣着:“朕不要听什么空什么无!朕只要你留下!留瑕!为什么你要离开朕……若是你不走……朕可以再活三十年……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被抱进了留瑕熟悉而又陌生的怀里,他紧紧地攀住她,灰色的缁衣下,她依然留有女性的体态,提醒着他,那些曾经缱绻难舍的过去、那些旖旎万状的往事、那些近似平凡的喜怒哀乐、那些只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但是,就连这样一个人,他都留不住了……康熙越发哭得大声起来,理直气壮地,似乎要抱着她哭到天荒地老。
留瑕抱着他,她皈依的是禅宗,却又在修行密宗之后,体悟更多。她可以准确地侦知人的想法,是一种气,人心一天中流转的四万八千个念头,都是一个魔性的开始。魔会产生浊气,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得到康熙心头转过欲念、转过杀机、转过怨恨……多么污浊的心……但是留瑕并不觉得厌憎,只是怜悯。
弘历没有走远,他一听见哭声就跑回来,却看见伟大的皇爷爷在留瑕怀中,哭得像个婴孩。那一幕震撼了他,初夏的阳光穿过竹叶,轻轻落在留瑕与康熙身上,把那张白瓷观音一般平静的脸庞,印在弘历心中。
很多年后,他偶然经过承乾宫,遇见了已经登基为雍正皇帝的父亲。雍正看见他,对他招了招手:“你来。”
打开重重深锁的宫门,两树梨花迎风怒放,他看见一向冷峻的父亲脸上,竟出现了怀念与天真,再打开正殿大门,正中的宝座前,放着一幅等身高的画像,画着两个人,雍正轻轻地说:“这……就是你皇爷爷和慧贵妃。”
“慧贵妃……”弘历轻声复诵,他从小在宫中,已经听过很多人提这个名字,他凑近去看。
那张画像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灰暗的背景里,绘着稀疏的几株红枫,两个人似乎是在窗前。康熙坐着,石青色的五爪团龙补服与头上的朝冠都画得十分精细,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正在打盹,英挺俊美的脸,不是弘历记忆里那样苍老蜡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有一抹恶作剧似的孩子气。
留瑕站着,她的头上有一圈金黄,大约只有二十出头,淡白的衣衫下一件鹅黄长裙,眼神像是笼上一层薄雾那样温柔,肤色如凝脂般吹弹可破,浅浅的粉红敷在颊上,手上抓着一件披风,正要给康熙盖上。
“这是一个洋和尚给他们两人画的,那个洋和尚说,瑕姨是他们洋教里的天女转世,要来守护大清皇帝,所以头上有个金圈圈……”雍正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丝伤感,“唉……都是过去了……”
“瑕姨……就是慧贵妃吗?”弘历问,雍正点头,弘历仔细地看着那张画,幼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见过她。”
“是你皇爷爷带你去的吧?”雍正了然地一笑,伤感地看着那张画,“如果可以,朕希望再看他们两人一眼。”
“阿玛……”
弘历想说些什么,但是雍正沉湎在回忆里,久久不能自已:“你皇爷爷是个有福的,一生得一红颜知己,也过了几年双宿双飞的日子。造化虽然弄人,一个出了家,可是,却也保留了你皇爷爷的爱,得不到才越悬念。你我父子,虽也修佛,却只是红尘蠢物,你皇爷爷与慧贵妃,倒真是一对儿情痴、情真。”
雍正望着那幅画,突然一阵猛咳,弘历连忙要搀扶,雍正用帕子掩口,却盖不住那急促的喘咳,弘历扶着他坐到西阁去,雍正在炕上坐下,好一会儿才止了咳,父子两人这才看见西暖阁里的物事。
弘历从未来过,对这里并不清楚,雍正却越看越想掉泪。一切都摆得那样妥当,仿佛主人才刚离开,条桌上放着一碗满是茶渍的空茶碗,旁边是几颗已经干了的栗子壳,架上的摆饰都与留瑕当年在的时候没有两样,就连内寝的床下,还放着一双留瑕的鞋子。炕边的针线篮子中,有几只还没完成的小老虎,雍正抓起一只,熟悉的针线做工,让他想起留瑕在他小时候给他做的虎头小鞋。唯一显得突兀的,是炕下多了一个大樟木箱子,雍正指着那箱子,示意弘历打开。
樟木箱子没有上锁,一掀就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个木盒,上头贴着年份,弘历看着盒上的标签,怀念地说:“是皇爷爷的字迹。”
“打开……看看……”雍正艰难地说,从袖子里掏出眼镜,弘历先开了几个,都是留瑕与康熙来往的书信,或者两人手抄的一些诗文。每一封,都用素纸重新裱成折子,封面写着日期。他又拿出一个写着康熙六十一年的盒子,很轻,两人打开,却是一封厚厚的素白折子,只有外面是康熙一手略显歪斜的楷书,是一封要给留瑕的信。
康熙是在统治最后一年的春天写下这封信,他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写在信中的字很是潦草,他已经几乎不能提笔,右手差不多是废了,时好时坏,很多时候,都是用左手写字。
雍正皇帝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去看那歪斜却固执的字,他猛地记起小时候在乾清宫,康熙在晚上会来查看他与太子的功课。刚开始学字的时候,总是字丑,康熙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大手包住雍正当时小小的手,那么坚定、那么温暖……
“你……念吧……”雍正拿出手巾,揩了揩脸,靠在一旁的大迎枕上,悲伤地看着承乾宫里的一切。
一拉开那份折子,留瑕与康熙的四十年情缘就展开了,恍然如梦的春天里,弘历清晰有力的声音,却让雍正觉得,听见了康熙晚年的声音。窗外灿烂的午后斜阳,把时空拉回十多年前,父子两人,似乎看见了缠绵于病榻的老皇帝,硬撑起身子,一笔一笔如孩童学字般缓缓地、娓娓地倾诉着他对于留瑕的深情缱绻、矢志不移,一边用半文言写、一边轻声地用白话念着、充作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