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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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倒在炕上打个盹。
康熙从小就喜欢抱着个什么东西睡。他的几个乳母虽然早已离开紫禁城,可是每年冬天都要给他进几个亲手做的毛枕、汤婆子。夏天,则由宫人给他编竹夫人,按着他的脉象,在竹夫人里塞不同的草药。
康熙盖了床薄被,满意地摸了摸竹夫人光滑的表面,一时童心大起,抓起来左摇摇、右甩甩,听见竹夫人里面草药沙沙的声音,薄荷的凉香从细竹缝中透出来,还带着一股草香。康熙把竹夫人抱在怀里,闭着眼睛,眼前浮现了几日前到草原上打猎的情景……古北口外,就是蒙古地界,出了行宫,大约十多里路,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展开了,此时正是六月满地野花的时节,红的、黄的、白的野花隐藏在长草之间,打马经过,惊起黄羊、獐子、野鸡等动物,海东青在清澈干净的北国天空上盘旋……
他的呼吸轻了下去,伸手抓了抓脸,一翻身,睡着了。
等到康熙醒来,已经是未牌时分,他动了动压得有些血气不通的胳臂,长长的睫毛缓缓一眨,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中,映出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身影。那女人背着手,翻看着他架上的书。揉了揉眼睛,他坐起身来。
衣服摩擦的声音惊动了那女人,她不急着回头,一边把书放回架上,一边说:“皇帝醒了?”
“母后?”康熙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看见女人垂下的手上,有环深色的翠玉镯,他恭敬地又喊,“母后?”
仁宪太后回眸微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白纱糊的窗子,洒在她脸上,照出眼角难掩的几丝细纹。她因为没有生育,加上多年茹素,虽然已经过了四十,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鹅蛋脸上只是娥眉淡扫,素妆净扮。她是仅次于太皇太后的人、前任的国母,来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没有必要盛妆打扮。
两人一坐一站,谁也没有说话。仁宪太后静静地看着三十岁的康熙,毕竟是我们博尔济吉特的外孙……她想,嘴巴、眉毛,是草原最漂亮的博尔济吉特的脸,但是眼睛、鼻子、脸型,倒是跟先帝爷一模一样……仁宪太后有些伤感,要是先帝能活到三十岁,大概也就是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吧?
康熙注视着望着他出神的嫡母。她只大他十二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与他差不多;论博尔济吉特的辈分,她应该是他的表姐;论爱新觉罗的辈分,就成了他的母亲。他从没喊过她“额娘”,从一开始,就是“母后”,她不像皇祖母那样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也不像皇祖母家居时那么慈爱,总觉得有些儿分际,说不上亲,也说不上疏远……
康熙回过神,连忙下炕,搀过仁宪太后:“母后,怎么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走走,刚好经过这里,就来看看。”仁宪太后笑着说,她毫不避嫌地拉着康熙的手,仔细端详,似乎有些心疼地说,“皇帝是不是又忙得没时间好好用膳了?怎么那么瘦呢?”
她的手有些凉,康熙被她拉着,也就顺势坐在她身边,谦恭地说:“回母后,都有用,只是前几日放马草原,给太阳晒得有些头疼,吃不下东西,勉强用些粥而已,让母后担心了。”
“有发烧吗?”仁宪太后说着,手搭在康熙额上。
“没有。”康熙没有躲开,他闻到她手上淡淡的草香,“母后刚才去了花园?”
仁宪太后圆睁着眼,略为惊讶地说:“皇帝怎么知道?”
“儿子什么都知道。”康熙故作神秘地说,成年的皇帝,脸上却有孩子般的笑。
仁宪太后看了一眼条桌上的奏折,高高地迭在桌子两侧,上面贴着黄黄白白的标签,摊开的几份上,血红的朱砂流畅地写出一手漂亮行书。“皇帝的字,越写越好了,前些日子看了那幅临董其昌的字,我只觉得好看,倒是乌兰图雅说几可乱真呢!”
“乌兰图雅?”康熙怪问,乌兰图雅是蒙语,意思是红色的霞光。
“是我的一个小堂妹,她阿玛是个汉迷,娶了个半满半汉的姑娘,生下乌兰图雅,还给她起了个汉名叫留瑕。这孩子从小就长在南边,三藩乱起,她阿玛匆忙把她送到我这里,父母后来都去了,可怜见的一个小姑娘,太皇太后和我看着不忍心,就让她去管藏书楼,没事的时候给我们做个宫伴,说说古书解闷。”仁宪太后说。
康熙仰着脸想了一下,记忆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儿子是不是没见过?”
“应该没见过,这孩子有些怪,只要听见皇帝要来,躲得像避猫鼠似的。”仁宪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康熙倒是一笑,真有意思。“宫女、嫔妃总巴不得儿子见她们,这姑娘怎么了,还专拣着朕躲?”
“看皇帝说的,以为自个儿挺美的?人家都当你是个大馍馍,咬一口不知多少油水!”仁宪太后瞪了他一眼,康熙皮皮地笑着,又听太后说,“乌兰图雅相貌自然是好看,不过东西十二宫多的是比她美丽的人,只是没人像她那样有个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挺喜欢她的,不过她不喜欢见男人,我猜,可能是逃难的时候,长得漂亮,给人吓怕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漂亮姑娘在战乱里,就像揣着一篮无价的珠宝招摇过市,要么贱卖了,要么给人抢了,要么就是遇着识货的,好好地收藏起来。”康熙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战乱中何止美女如此?满腹文武艺的男人不也如此?那些投靠吴三桂的,也不全是庸才,只是不能为我所用而已。
“在想什么呢?”仁宪太后看着突然沉思的康熙,眯了眯眼睛,康熙淡笑不语,太后笑着说:“虽是母子,先说好,乌兰图雅可不许皇帝碰。”
康熙装出遗憾的样子,苦着脸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儿子一直找不着可心的人儿,母后舍不得乌兰图雅,就忍心儿子‘空闺独守’?”
“这成语哪能用在男人身上?我虽然读书不多,这个是知道的。”太后用帕子捂着嘴咯咯笑着,放下帕子,抿了抿嘴说:“再说皇帝哪里空闺啦?阿哥格格下蛋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生,龙床上‘前仆后继’还差不多。”
康熙耳根子臊得红,嗫嚅着还要分辩,太后起身,掸了掸衣裳,又恢复了平日的庄重。“看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出去巡狩是好的,只是要注意着身子。在行宫里多待几天,你皇祖母说了,咱娘儿仨要聚一聚,明儿可不要乱跑,我要盯着你多吃些饭菜。”
“儿子谨遵慈谕。”
帝后母子二人话家常的时候,蒙名乌兰图雅的留瑕正乘着一匹红马,沉默地凝视着古北口外的满天红霞。
再过去数十里,就是肥美的科尔沁草原——阿爸的家乡,她是满、蒙、汉三家的混血,喊出身蒙古的父亲为阿爸,喊出身满洲的母亲为额娘,但是一家人过的却是汉人的生活。闻到青草的味道,却很陌生,她好像是透过了另一个人的眼睛来看这片草原,一双不是科尔沁人的眼睛。
她从小就长在南方,这三四年来则在皇宫,草原的一切,太陌生了。她腕上雪白的皮肤下,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里面流淌的,是一半的黄金之血。把手腕贴在耳边,听见脉搏的跳动,却听不见先祖哈布图哈萨尔8的声音,黄金血胤9,还是被吴越山川化了绕指柔。
今日是特别来看彩霞的,极度迷恋汉文化的阿爸,二十岁就离开了草原,去追逐汉书里的江南风光。可是,草原上的霞光,却始终在记忆里盘旋不去,所以才把她取名乌兰图雅,汉名留瑕,亦是流霞的谐音。希望她与霞光一般美丽,这是蒙古人的单纯希望,却也矛盾地希望她留点瑕疵,不要因为完美招来祸患,这又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了。
为什么阿爸会醉心汉学?留瑕并不清楚,也来不及问。从后来问到的故事才知道,阿爸年轻时就自愿随多铎王爷南征,南征后又抛下了好好的台吉不做,宁愿归入中原做个普通武官,只为了能到江南当差,又娶了有一半汉血统的额娘,听说远在科尔沁的祖父大发雷霆,还曾经亲自找来北京,指着名要找太皇太后讨回儿子。
可是太皇太后叹口气,有些悲伤地说:“哥哥,草原上的直肠子姑娘,怎么比得上半汉的姐儿可人?再说,又是个在南方长大的水灵人儿,就是用成吉思汗的八骏把我那侄儿拉回科尔沁,心,可在南方生了根,怎么也回不来的。”
最后还是让步了,阿爸带着额娘回去科尔沁磕了头,待了不久,又赶回南方,好像,南方才是故乡……
对留瑕,南方也是故乡,是心乡,心似乎是在南方,她怀念在南方的一切,但是,一想到回去要面对人去楼空的家,她就觉得无力回头。
而入宫,虽说名义上是女官、宫伴,但是在朝廷制度上没有这职位,她与那些一起来当值的命妇一样,都是没有薪饷也没有身份的。女官是在顺治年间就,多是满蒙亲贵的女儿或者妻子,由太后、太妃们挑着几个喜欢的,轮班进宫陪老太太们说笑话、讨喜或者做一点不劳累但要心灵手巧的差使。说是女官,其实就是名称好听一些的宫女,不由内务府给俸,而是由老太太们自己出私房钱打“赏”。不过,这些女官都不穷,对于这些俸禄也不特别看重,主要是在老太太们身边转,多少能帮着家里男人。
她之所以能留在宫中,都是倚仗着两位老太太的脸面,她算起来是太后同个玄祖父的堂妹,血缘离得有些远了。由于随同入关的博尔济吉特族人不多,所以她父亲与太后、太皇太后多有来往,三藩乱起,她一家正巧在南方,怕她被乱兵糟蹋,她父亲就匆忙修书托太后照顾,千里迢迢把她送到北京来,就这么住了下来。
其他的女官们并不是天天当值,一年轮个十天半月,没有人像她在太后身边待了那么久,这不上不下的身份,很尴尬。
但是,离开了皇宫,会更好吗?转来蒙古,她的蒙语说得还算流利,可是这里的生活完全跟她的习惯格格不入。科尔沁虽有亲戚,又都不认识,十八岁的她已是老女、是带着汉人气的异类,夹在蒙、满、汉三家之间,何处是家?
留瑕极目远望,天苍苍、野茫茫,她的心中没有任何感动,这个世界跟她没有关系,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父母是紧紧相连的一体,始终没有她的空间,他们的爱情那样浓烈,就连死都要一起,却把她丢到太后身边,是出于对她的爱?也许是吧!但是却刺伤了她的心,看着目送她离去的父母,她没有哭,只是冷冷地笑了,如此相爱,眼里,看得见她吗?
刚近傍晚,连绵的丘陵鬼影似的伏在远处,一只海东青“啾”的一声尖啸,俯冲下来,留瑕举臂,手上一沉,海东青便稳稳地落在特制的厚牛皮手套上。海东青尖利的鸟喙上还带着血,想是刚在草原上饱餐一顿野味。留瑕讨厌血的味道,又将海东青放到空中,一夹马肚,驰回行宫。
海东青跟着她的马飞,虽然高高地飞在天上,却还是由着她牵引。这是一只被驯服的海东青,徒有利喙尖爪,却总是为人、为自己吃不到的猎物而辛劳,即使只有独自一个,即使有逃离的机会,还是宁愿回到小架子上。因为离了狭小的架子,它不知道哪里有可以踏的地方。留瑕望着海东青,喟然一叹。
行宫,已在前方,她与海东青,都必须回到那里——那个太后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