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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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停泊处,满洲铁蹄曾经踏破多少汉人血肉,刀光四起,血流成河……
老人咬紧了仅剩不多的牙,整整四十五年了,他没敢跟人提起过,可永远忘不了在豫王多铎破城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春夏之际……那日大雨倾盆,雨声掩不住满洲军人的嘶吼,他不敢回头,战火波及的良田变成了灰土,大雨又把灰土化成泥水,脚下一步一滑,踩过的地面往外渗水,却仿佛不是雨,是扬州百姓的血,正在汩汩往外流淌。
他逃离了扬州的兵祸,南明的军队像软皮鸡蛋,一捅就破,全然挡不住杀红了眼的满洲铁骑。扬州十日后,七月初四嘉定三屠、初六屠昆山、十二日屠常熟,江南七州六邑在数月间成为废墟,他听见了顾亭林家毁人亡,在大雨中勉强逃生,挚友侯方域也险些在扬州遇害,秦淮名妓李香君则在南京城破时逃入山中为尼,名士佳人,全都在战火中失了颜色。
多年后,人们将他与侯方域等人并称明末四公子,可其他三人早已下世,爱妾董小宛芳魂已远,名将史可法尸骨无存,就连当初主导屠杀的多铎也死去多时,一代风流烟消云散,当年的名士气派无处可寻,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一个老翁……
他看见人们全都跪了下去高呼万岁,望着御舟,眸中闪过一丝贪婪,取而代之的却是更深的时不我予。他已经年近八十,纵有心也无力去复国,整日价晒太阳、坐着打瞌睡、躺着却睡不着,他看不见康熙皇帝,但是他知道康熙皇帝不过三十多岁,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龄啊!
“朴庵先生?”
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老人身子一仄,像是想躲开似的,但还是转过头来,用嘶哑的声音说:“聘之。”
这聘之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现任国子监博士的孔尚任,他年约四十,身穿鹌鹑补服、夏朝冠上素金顶子,踏着一双半旧不新的朝靴,他对那老人一躬身:“朴庵先生,您怎么也来扬州了?”
这朴庵先生也是在名动公卿的人物,名列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字辟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春天,该走动走动,在水绘庵闷了一个冬天,都发霉了。”
孔尚任与他是忘年之交,从他口中访问了许多南明遗事,心知老人来此必不是偶然,嘴上却不说破:“先生何时离扬?下榻何处,我好去拜访。”
老人说了,他心思细密,见孔尚任朝服朝冠俱全,也知道必定是要去参驾,心中不免怅然。现在早已改朝换代,只有他自己这样的遗老才死拧着还在过弘治年号(南明年号),人各有志,在这太平盛世,年轻人很应该去追逐自己的功名,便说:“聘之,回头再聊吧!别误了公事。”
孔尚任告了罪,赶忙往御舟赶去,却见苏州织造李煦、江宁织造曹寅都在旁边搭的棚子里歇脚,见他来,连忙推着他说:“怎么才来?皇上问你好几回了。”
孔尚任上了御舟,打下马蹄袖,朗声通报:“臣,国子监博士孔尚任恭请圣安。”
“聘之啊,进来吧!”康熙在船舱里说,孔尚任走进去,偌大的船舱里只有康熙跟几个太监,康熙背着手站在硬纱窗前,看着窗外的人潮,“怎么才来?”
“回皇上的话,道上百姓太多,官轿走不得,臣只能步行前来,因而慢了。”
“哦?走渴了吧?桌上绿豆汤朕还没用,你喝了吧!”康熙看着窗外微笑,听孔尚任谢恩把汤喝完,不经心地说,“听说那个冒辟疆也到扬州来了?”
孔尚任愕然,没想到康熙耳报神这么快,连他都才刚知道呢!恍惚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却听康熙轻笑起来:“是吗?他也来看御舟了?朕还期待着他给朕说说南明的事儿。”
“朴庵先生年迈,只怕说不清楚了。”孔尚任斟酌着说,他怕康熙会要他去把冒襄架来。他熟知老人的性子,名士脸面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把老人架来御舟,只怕跳河都是有的。
康熙似笑不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手上那把折扇轻轻敲着自己的腰:“有气力挤来看热闹,看来身子不错,有时间跟你说一个月的故事,还怕不能跟朕聊半个时辰?”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把孔尚任吓得脸色苍白,跪了下去。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做四十寿诞,冒襄特别从如皋来到扬州贺寿,在他家住了一个月,将南明遗事详详细细地全部讲了个透彻。这事没多少人知道,孔尚任知道自己毕竟还做着清的官儿,也不愿意太张扬,只没想到康熙连自己这个八品小官的交游行踪都清楚,怎不叫人害怕?
“怕什么,朕知道这起子遗老遗少,又臭又硬,私下里骂朕是夷狄的事儿多了,朕懒得理睬,连顾亭林那块老骨头朕没啃了,照原样好吃好喝供着,不会搬个冒襄来丢人。当着扬州军民,他要来个抵死不从跳了河,又要说朕逼死前朝遗臣、是桀纣之君,那朕真不知道找谁诉冤去。”康熙亦庄亦谐地说,听得孔尚任背上一阵发凉,诺诺称是,康熙却显得很随和,又赐了宴才放他出去。
天色刚暗,御舟上就已经搭好了棚子,放上两张紫檀御座,御座前一张铺着明黄桌巾的长桌,放着各色果品茶食,两边摆着七八张八仙桌,都是官员的座位;御舟船舷前方是高高的戏台,中间是军民百姓,御舟下围了一排八旗兵充做戍卫,入夜后点起灯来,四周亮晃晃的如同白昼。
扬州知府捧了把写满戏名的大折扇走进船舱,片刻后出来,把那柄折扇交给戏班,由班主大声宣布钦点的剧目:“《牡丹亭》:闹学。《白兔记》:出猎。《表忠记》:刺虎。全本《赵氏孤儿》。全本《千金记》。”
坐在八仙桌边的官员们都凝神听,他们在江南做官,常常看戏,都看成了精,生怕康熙点出什么不好应付的戏来,扬州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城,昆腔班子、弋阳腔班子都拿扬州当试金石,扬州人谁不能唱几段?现放着这么多戏迷,要演得不好,可多丢脸?又怕康熙点得普通、太寻常,让扬州百姓觉得这皇帝老子土里土气、不会点戏,要是百姓们当场走人,谁丢得起这个脸?因此人人手中都攥着一把冷汗。
不过一听完,人人都松了口气,还都算是名段,曹寅扯过扬州知府说:“府台大人,赶紧的,先给陈明智塞个碰头银封,让他好生唱、卖力唱。”
扬州知府应了一声,这碰头银封是预祝演出成功的红包,知府从怀中拿个银封交给家人,拿到后台去给扬州名角、专唱花脸的陈明智。这人是扬州寒香班的台柱,虽然个头矮小,但是一扮起霸王,马上变了个人,铁嗓钢喉、气派雄壮,他最拿手的就是讲楚汉相争的《千金记》,康熙点了全本,而且排在最后,就表示是压轴,最是吃重的。
当然也不能忘记一开头的《闹学》,这是炒气氛的,说的是小婢女春香戏弄老夫子。曹寅等人早准备了一盒头面,差人赏给演春香的旦角。毕竟,这第一场唱红了,讨得康熙高兴、太后高兴,大伙都开心,要是第一场就唱砸了,后面都甭看了。
孔尚任坐在桌边,默默无语,他与其他人不同,当他听见《表忠记》时,其实心里“咯噔”一跳,这《表忠记》说的是明末故事,与他正在写作的《桃花扇》是同个时间,康熙在扬州点这《表忠记》,有什么含义呢?
却听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孔尚任随众人站起,原来是康熙与太后在一众宫妃太监簇拥下出来。康熙一身宁绸米白四开衩袍子、套鼠灰府绸大褂,白色在一般人觉得不祥,可康熙因为太皇太后笃信藏传佛教,自幼就觉得白色纯净吉祥,故而可做哈达呈献活佛,过了三十岁后,觉得浅色看起来年轻些,所以常穿。
康熙显得十分和蔼,他先搀着太后坐下,自己又招呼着跟在身边的两个西洋教士:“洪若翰、毕嘉,你们坐吧!”
两个教士谢了,自在下首坐下,一众宫妃立于帝后母子身后。康熙点了点头,扬州知府做了个手势,前方鼓乐齐鸣,先演了加官戏,跳的是麻姑拜圣母、福禄寿三星朝天子,康熙与太后看了一笑,各自赏了不提。
戏一出出演上来,这群扬州名伶五功四法无一不道地,天子驾前除非特许,否则不许喊好、不许鼓掌,但是看戏不喊好,实在觉得对不起演员也对不起自己,人人都觉着嗓子眼痒痒儿。康熙见那春香耍弄老夫子,跟着小姐学舌不肯好好读书,蓦地里想起留瑕与他拌嘴时的模样,不禁莞尔,又见人人都憋得慌,便一笑:“这儿不是宫里,喊个好没什么,都随意吧!”
人们巴不得这一声,叫好声、鼓掌声此起彼落,这才有了点活气,一折《白兔记》演完,曹寅笑嘻嘻地走到孔尚任身边:“聘之,下面这折《刺虎》,你帮着给听听,有什么不合韵的、不好的,偷偷告诉我啊!”
孔尚任微笑,对曹寅说:“楝亭大人客气了,《刺虎》我看过的,荡气回肠,堪称佳作,哪有什么不好的呢?”
原来这《表忠记》78其实就是曹寅跟一众清客搜集了旧有的故事,诸如:《铁冠图》《费宫人传》《虎口余生》等资料后,加以润色编写而成的。虽写的是明末事,但是故事里将明代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流寇与官军的腐败,而满洲铁蹄南下,完全是仗义之举,丝毫不提扬州十日,只将南明覆亡推到小朝廷诸官将的自相残杀,与豫亲王多铎的南征没有相干。
这件事其实整个江南官场都知道的,戏刚出来不久,督抚州县就大捧特捧,现在皇帝又钦点来看,还怕这《表忠记》看的人少吗?
同为文人,其实孔尚任很明白《表忠记》虽说有四十余出,还有些没删改完全的,数量上算是直追其他的传奇大作,但是枝节庞杂、结构松散而且文辞普通。然而它是皇帝亲信所作,又直接关系到满清立国的正当性,几次被皇帝褒扬过,谁敢说它一个不字?
当然,没有什么戏是真的一无可取的,这《表忠记》的精华就是今天点的这折《刺虎》。说的是流寇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斩杀后妃公主,自缢于煤山,宫女费贞娥为了掩护未死的长平公主,自称是公主,想借机杀掉李自成。却被李自成赏给大将李虎,费贞娥灌醉了李虎,将其刺死,随后自杀,表现了一个弱女子对国家的热忱与忠诚……
孔尚任默默地喝着茶,看着戏台上城破人亡的景象。明末的往事已经远了,然而,身为汉人、身为圣裔,长年关注明末遗事,他不可能没有感慨、不可能没有遗老般的追忆。即使那个时代并不完全美好,但是在时间的淘洗后,过去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在他的梦里闪耀。
因为是在户外,怕听不见,这次的文武场用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配置,都是扬州城的一时之选,戏台上一群宫娥齐唱:“耳听见,九殿咚咚鸣战鼓……眼见得,万朵花迎一只虎……”
太后看得很是入迷,抓着康熙的手,低声说:“这多可怜啊,多漂亮的姑娘,怎么就白白送了。”
“母后,没法儿啊!崇祯都上吊了,哪能顾得及她们呢?”康熙心中暗笑,有意无意地看了后面的妃嫔们一眼。
“记得景山上还有崇祯皇帝上吊的树吧?回京之后该把那树好好照顾着,其实,这前明皇帝也不算坏,就是心眼窄。”太后合十念了一声佛,叹了口气,转头对那些小妃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