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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宫.红尘尽处-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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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人热起来,管他什么养生不养生,解了暑再说,但是康熙皇帝是个极为自制的性子,虽然体谅臣下,天热时赏些甜品、酸梅汤是常有的,但是他基本上不碰。因他通医道,向来不主张吃生冷的东西,加上他又是热底子,冷食性热,也自知少吃为妙。
  若说皇帝苦,当值的群臣们更苦。皇帝偶尔还能穿着夹裤、中衣、长袍就行,但是群臣们不管多热,朝靴、朝袍、朝褂、朝冠都需分毫不差地穿着。康熙皇帝重朝仪,要让纠仪御史看见衣冠不整,一个折子告上去,不知要带来多少麻烦,十年寒窗苦巴巴熬出来的前程兴许就这样没了。
  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朝服热烘烘地粘在身上,像一帖贴了太久的膏药,爱掉不掉的。一回家,撕下来的朝服就像水里刚捞出来似的。阔点的官儿自有下人收拾,明日换上干净的朝服当值去。清官、穷官不一定有替换的朝服,只能赶紧地让妻子洗净、浆平,好赶着明日还能再穿。
  乾清宫西南隅的南书房中,人人挥汗如雨。低矮的一溜平房中,南书房行走与内阁群臣正在讨论几件奏折,商量好了回话,才由大学士们领头去乾清宫见皇帝。
  这几件事,引发了康熙重整军备的心思,成篇累牍地谈起军政的事,康熙讲得忘我,一回神,却见人人满头大汗,他们又大多身材肥胖,一个个脸涨得通红,十分难受。康熙突然笑了出来,揶揄着众臣:“平日叫你们少吃肉、少吃补品,没人听话,过冬时候不觉得,现在天气热,一个个胖得流油,真是!”
  众人露出了尴尬的笑,悄悄往后缩些,算是少数不怎么胖的大学士勒德洪赔笑说:“皇上圣明,少吃肉、少吃补品确实是养生之道,只是奴才们都有点年纪了,不像皇上年富力强。咱大清诸事都在赶着办,一年得当三年用,就像一辆马车,奴才们这群拉车的老马,拼老命也得往前冲,这才寄望于补品,想着能跟着皇上多跑几年嘛……”
  “天下就你嘴油,越老越油,别打量着你不胖就上头上脸的,听说你中午又吃了便宜坊一整只烤鸭,往后别吃这么撑,伤胃!”康熙纵容地笑着数落,勒德洪早给他念得皮了,笑嘻嘻地诺诺称是。其实,康熙哪里听不出来勒德洪拍马、自表忠贞的意思?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这些不怎么高明的马屁也要接受。他叫了人进来:“拿几个甜碗子来赐大人们用,上了年纪的人不好吃瓜,进些百合银耳来吧!”
  不一会儿,几个宫女把甜品送上来,一色的官窑釉里红福庆碗中,淡金色的汤汁浸着满满的银耳百合跟几颗红枣。众人谢了恩,一人接过一只,小心翼翼地吃着。乾清宫的大宫女容兰捧了一只明黄龙纹瓷碗到康熙面前,康熙摇头,容兰就退了下去,不待康熙吩咐,进了一只青花蟠龙官窑三才碗,康熙点头,容兰这才欠身退下。
  康熙打开盖碗,让蒸气散一散,他四平八稳地坐在象牙席上,微笑着看臣下吃凉品。再看看外面,热得连树枝都劈了叉尖,回头看看自己,却在喝热茶,实在是觉得有点好笑。他翻了翻下一份奏折,却是奏请册封皇贵妃佟氏为后。他皱了皱眉,本想问,但是看见众臣正在吃东西,便耐着性子等他们吃完才说:“这奏请封后的事,不是早说了缓议?怎么又递上来了?”
  还是油嘴的大学士勒德洪答话,他欠身说:“回皇上的话,孝昭皇后已经去了五年,虽说有皇贵妃暂代六宫诸事,总是有些儿名不正言不顺。皇上圣寿不过三十,国母名分早定总是好的。”
  勒德洪与大阿哥的娘舅明珠一向过从甚密,只见明珠点头赞同,而太子的师保们却面露提防之色,一直在双方之间摇摆不定,但是在封后礼仪上有决定地位的礼部尚书梁清标面有难色……
  康熙眯了眯眼睛,他迅速察觉到在场诸人的反应,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朕是个不祥之身,不能再当第三次鳏夫。”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引来自己心中一阵淡淡的惆怅,但是很快就又恢复正常,这样就已经够了,即使是心思灵敏的大学士们也不敢多言,只一躬身,谁敢再去触碰皇帝心上的伤?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皇贵妃虽是朕嫡亲表妹,但是朕要给仁孝皇后4交代,断不能让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扶正的事往后再议,你们去吧!”
  挥了挥手,随着人们退去,脸上总是不经意流露的一抹浅笑敛去,康熙斜倚着明黄袱面的枕头,他今天穿着一身银白的府绸夹袍,翻出蓝色的马蹄袖,腰间束着与袍同色的绸带,系着一块羊脂玉坠,垂着明黄丝绦。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没有多余的颜色,干净利索。
  “圣寿不过三十……朕今年……也要三十了吗……”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整齐,右手握笔的几个指头照他的意思修得特别短,因为每天都要写字,留得长了扎肉;摊开手心,一条又粗又长的纹路划过掌心。
  听说断掌的人命硬,克亲。
  他嗤笑了一声,皇帝自然是要命硬的,尤其是他这样从没过过一天太平日子的皇帝,更是要命越硬越好。要不,别说三十岁,三岁那年出花儿就该一命呜呼;或者十三岁时给那鳌拜气死、整死、毒死;再不然,二十三岁,东南乱起的时候也要死在兵祸之中。可是普天下大概没人比他命硬,这么多的折磨接二连三,可是他还是健健康康活到了三十岁,想害他的,倒全都给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咱们皇帝的命,就是水磨金砖地也得给砸出个坑来。”太皇太后总是这样说。
  也是命太硬……命不够贵重的还当不起他的皇后。
  小家小户,男人大了,就娶个女人过来,家境好的,也许合个八字,穷人家不管这些,反正凑合着过吧!
  反倒是天家,大婚的时候,把姑娘们的命排了又排、算了又算,好不容易挑出个命贵、宜男又长寿的皇后,谁知,十三岁大婚,不到十年,赫舍里皇后以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香消玉损。
  错愕、震惊,抱着甫出生的太子,孩子的手在他胸前抓来抓去要讨奶喝,但是,就在他身前不过三尺,青梅竹马的结发妻早已归天。
  那是康熙皇帝第一次当鳏夫,他听见人们的哭号,太子虽在襁褓,但是母亲的葬礼是不能不到的。他将太子抱在怀中,父子站在皇后神主前,背对着后面的群臣、群臣后的天下人。只有还不会说话的太子,睁着虎灵灵的大眼睛,看见了天子的泪。
  国不可无国母,三年后,他将皇贵妃钮祜禄氏5扶正。这回上天更不给面子,八月册封,隔年二月也殁了,他又做了一回鳏夫。
  难过固然难过,不过他庆幸自己不是李后主那样感情丰沛的人,要不,两个皇后的过世,足够让他痛心到把江山都丢了。丢江山易,守江山,很难。
  “朕是个很没心肝的男人哪……”他叹了口气,人就是那么奇怪,都说满人情痴,太祖爷深爱乌喇大妃6,玛法太宗迷恋宸妃7,摄政王多尔衮明明可以称帝,却至死未夺位,那些民间炒得沸沸扬扬的事,他不敢问也不想问,不过,说到底,是为了太皇太后。阿玛呢?为了爱妃董鄂氏,抛下了一切。
  可是他不同,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管是在内心还是外在,都只有一个人。其他的皇帝,因为看过了人间的繁华、热闹,才觉得空虚寂寞,而他向来只有一个人。宫里规矩,皇子一出生就要离开母亲,三岁出宫避痘,更是与父母断了信息;八岁丧父、十岁丧母,虽与嫡母同住过,但是小时候过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来不及知道什么是空虚,就已经很寂寞。一颗寂寞的心,却承载着极端热闹的生命。他的人生,一直都有太多刺激,一步行差踏错,就要断了生命、送了国祚。
  “皇帝的命,就是咱大清的命。”太皇太后在他少年时,有次溜出宫玩耍回来后,板着脸对他这样说。
  这两句话虽然没什么特别,却让他心头震荡,久久不能自已。每个皇帝自然都是帝国的主宰,可是别的皇帝若是死了,还有太子、诸王、宗室来支撑大局,可是他的帝国呢?若是他死了,谁能来继承?
  宗室孤微,顺治初年的几场争斗,让太祖、太宗的几个能干皇子一一死去,剩下来的叔父们几乎都在盛京,品阶低、才智平凡,他自己的兄弟少,能帮上忙的两个都只通武略、不谙文韬。他死了,年迈的太皇太后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自己膝下那些还不到上书年纪的皇子、皇女们怎么办?
  至今,每思及此,他总是感觉到背脊发凉,他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活,他的存在,是家人们唯一的指望。
  不能死!这个念头,伴随着他,撑过鳌拜的专权、三藩之乱、察哈尔叛乱……等等内忧外患,为了活,用了多少诡计连自己都算不清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变乱,现在想起来,若是编成鼓儿词,放到茶楼去唱,只怕比什么杨家将、三国平话还要热门些。
  不远处的那座自鸣钟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那“咔嗒”、“咔嗒”的齿轮转动声不太规律,康熙好奇,把它拆开来看过,不过不得其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又把它装回去。倒也不是没有新的,造办处早已从洋教士那里学会了如何制造自鸣钟,只是这座自鸣钟是白瓷的,样式简单,没有那些花里狐哨的装饰,比新的顺眼得多,可是乾清宫看时辰,没个准的总是不行,这个旧的又不想丢,就摆在原处,把新的放在外面。
  他打开自鸣钟的玻璃盖儿,扭了扭发条,自鸣钟的底盘开始旋转,四对抱在一起的白瓷人儿伴着银铃似的乐音转出来。静静地站在桌边看,看着它们转着进去、转着出来,始终是一对儿。
  轻快的音乐似乎感染了他,唇边扬起一抹孩子气的微笑,他常常想,不知道真人跳起这样的舞来是什么样子?若是他自己也抓了个妃子转着跳舞,大概整个宫里就要炸开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爱热闹,大约不会有什么意见,可是那群饱学宿儒可能会接连上折子来劝谏,就连会有什么样的用词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无非就是“国体为重”、“有骇物听”之类的话,想到这里,康熙不禁又笑了。
  突然,自鸣钟发出一阵难听的铰链碰撞声,就不动了,康熙像是从梦中惊醒,楞楞地看着自鸣钟,抓起来左看右看,又轻轻往底部敲了几下,自鸣钟都没有反应,他放下钟,打算改天叫造办处拿去修理,一抬起头,偌大的乾清宫东阁里,只有他自己……一阵莫名的失落涌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过了万寿节,康熙就觉得北京城热得没法住人了,主要是怕太皇太后与太后有恙,于是便急急带着皇室家族往南苑避暑去。地势平坦开阔的南苑,虽然舒解了北京的暑气,但是怕热的康熙皇帝还是觉得热得心烦,勉强在北京待到闰六月,就又带着皇族浩浩荡荡往古北口外去避暑。
  一到了口外,康熙皇帝就坐不住了。他先安顿好太皇太后与太后,留下太子照应牛栏山行宫诸事,自己就带着一批青壮侍卫北狩去了。一连在外头跑了好几天才又披星戴月赶在清晨回行宫,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又踅回殿里办事见人,用过了午膳才觉得松乏了些。倦怠涌上来,他也懒得上床去睡。唤人拿了个竹夫人来,收拾掉条桌,就倒在炕上打个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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