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宫.红尘尽处-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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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有人一声举哀,东西配道上跪着的男男女女一齐哭号起来。他们与恭亲王不同,都已经哭了两三天,一天三次,就是有泪也哭得干了,因此大多只是号而不哭。恭亲王哭了一阵,早有旁人过来搀扶,他也只是抓了两下表示不愿意离开灵前,等人再三劝说,才就坡儿打滚,起身去见康熙。
金丝楠木的梓宫旁边,用白幔围出一个夹间,康熙就住在那里。恭亲王让人进去通禀一声,等人出来,才在外报了一声,挑布幔进去。一走进那夹间,恭亲王马上就跪了下去,因为里面连张椅子都没有,只在地下铺了垫子。垫上放着条桌,一盏青灯放在旁边,康熙跪坐在桌边,拿了根针,正在刺血圈点一迭经文。恭亲王见状,连忙膝行过去:“皇上圣安!”
康熙迟钝地抬头,认了半晌才傻兮兮地咧了咧嘴:“哦……是老五。”
“是,皇上,臣是常宁。”恭亲王一叩头,抬起头后,康熙连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就自顾自地拿了针又去刺自己的手指。
恭亲王错愕地注视着康熙,从没见过康熙这样颓废。因为割辫,长到腰际的头发如今披散在肩后;从前十日一刮的头脸,已经个把月没整理,前额冒出粗粗的短发,脸面胡须长得老长;眼下发暗,眼眶泛红,苍白清瘦得像死而复生的尸首。恭亲王打了个寒战,康熙丝毫没有察觉,只是一门心思在圈点经文上。恭亲王愣愣地看着他,正想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之类的话,却听布幔轻动,回头看去,却是留瑕捧着个托盘进来。见了他,一欠身算是招呼,把托盘里的东西打开、试了毒,放在另一个条桌上抬过来。
“皇上,太后老佛爷关照着给您熬的素粥,用一些,好吗?”留瑕好声好气地说,康熙似乎没有听见,依然低着头在做自己的事。留瑕也不去劝,叹了口气,把他圈好的经文一张张收起来。
恭亲王试着与康熙说话,他轻声说:“皇上,您先进些粥吧?”
康熙充耳不闻,留瑕对恭亲王说:“五爷,皇上这会子还没心思用,一会儿我伺候成了,外头也给您备了素菜,与二爷先用些吧?”
恭亲王只能答应了出去,裕亲王等在外头,两人走出正殿,恭亲王问:“忒奇了,三哥不照时辰用膳?”
宫中什么都讲究时令,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从没有乱过。虽说守灵,但是到了该用饭的时间,外头人也都已经轮番出去吃中饭。站在空荡荡的廊下,裕亲王压低嗓音说:“从老太太昏迷开始,已经好几天不照时辰用膳了。老太太刚过去那一阵,连水米凉浆都不用的,眼下好些,老佛爷劝了好几回,加上那蒙古格格好说歹说的,想起来才用一些。”
“三哥这个样儿,看得我心里头害怕,失魂落魄的,怎么了这是?”
裕亲王摇头,长叹一声:“我也不明白,你是没赶上那场热闹,老太太一去,我们费了多大劲儿才把他从老太太床前劝开;也不知怎么想起来,又说要割辫,连太后老佛爷都搬出来也不顶用。我现在只盼着你三哥赶紧的清醒过来,一开春,多少大事赶着要办呢!”
恭亲王倒不这么看,他搓着手说:“你也得体谅着三哥,我们兄弟八人,就他跟老七最亲老太太。老七早夭,你我又长年累月在外头,老太太膝下常见的也就是他。每日晨昏定省,三十多年,就无情也看出情来,咱们看着老太太是喜丧,可三哥心头那份难受……唉……二哥你多受累些!”
“我何尝不知道你三哥最孝顺?要是咱家是平头百姓,我愁什么?可咱们家国一体,千事万事,须臾离不开他。我现下就怕他一横心,真要守丧三年,那时候,岂只是我受累的事?”裕亲王皱着眉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再说,还有人就盼着他不问国事呢!”
恭亲王默然不语,兄弟二人默默地望着西配殿门口一群吃饱了饭在说话的上书房大臣。恭亲王转头,深深地看向殿内,若有所思。
康熙圈点完了经书,呆着脸楞楞地坐在原位,留瑕撤走了摆着经书的条桌,把膳桌移过去:“皇上,用膳了。”
康熙的视线依然那样直直地不知看向何方,留瑕看他这样无精打采,心中莫名觉得痛楚,一股子又酸又热的血气涌上来又退下去。她握住康熙的手,轻轻往他的虎口掐了一下,康熙眉头一皱,痴呆似的看向她,傻傻地扯了扯唇。留瑕拿起黄铜粥勺,舀一口素粥,吹凉了,往康熙嘴边送:“皇上,吃粥。”
康熙任由她摆弄,留瑕看了直想哭,强忍着泪,让他吃光一碗粥。虽然这连他平日饭量的一半都不到,但是总算是肯进食了,留瑕遵从御医的说法,不敢给他多喂,怕塞得太多胃气疼,拿了绢子替他擦嘴,这才唤人进来收拾膳桌。刚听得外面突然一阵肃静,康熙眸子一跳,似乎有道光闪过,站起身来,走出夹间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太皇太后灵前,随着司礼官一声“上食”,康熙稳稳当当地行了一应礼节。下来之后,裕亲王赶紧夹了几份奏折上前禀事,康熙口齿清晰地指示完,一回到夹间,又恢复了呆滞的神情。
留瑕是宫里除了太后、太妃之外,唯一的太皇太后族人,也是唯一能劝康熙吃东西的人,因此人们也不敢要求她避嫌,只求她能让康熙按时吃饭就谢天谢地了。留瑕一直陪着康熙,随便他要抄经文、转佛珠还是发呆,挨到入夜,康熙突然倒头就睡,留瑕看他的脸色苍白,一摸额头,才发现体温低得反常,连忙传御医来看。只见他又沁冷汗又发抖,可是脉象却没什么问题,御医们只好先灌了一些温补无大害的汤药护住他的心脉,交代留瑕好生看顾,观察情况再说。
康熙夹在两床厚厚的被子中间,早已意识模糊,他感觉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鼻间闻到的是幽幽的沉水香气。他的手想要扑抓那股淡淡的香,似乎是抓着了似的,眼前突然开朗起来,墨黑的天空里,不计其数的繁星闪耀着,在他前后左右,羊角灯昏黄的光晕也东一明、西一亮地与他玩捉迷藏,他听见有人轻轻地喊:“皇上……皇上……”
女孩子们的声音轻笑着,细细的喜悦,像清澈的溪水流过,他走了几步,觉得自己也像走在水里那样清爽。四周很黑,但不是深潭那种居心叵测、令人胆寒的幽暗,是沿着平缓小溪散步的轻快。羊角灯像点点渔火,在小溪中摇过来摇过去,他伸出手,一盏羊角灯凑过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手变得好小,横过手心的掌纹在食指根部往上一弯,还没切过整个掌心,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擦过身边:“老太太,奴婢捡到了豆象虫子哪!”
“喔?豆象虫子好,今年五谷丰登。”太皇太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样慈爱地祝福着康熙的国度,他瞬间明白了,这是春日惊螫后的景象,宫女们往花园里寻小虫子,看谁寻得多、寻的虫特殊,可以看出今年的气候来。
康熙伸手往旁边一抓,抓住了一只不知道什么虫,急急地往太皇太后的声音跑去,口中喊着:“妈妈……”
话音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奶声奶气,有人抱住了他,温暖的胸部让他觉得无比安心,连话语都不自觉地撒了娇:“我也抓到虫子了。”
“玄烨,你真会抓,抓着了潮虫子。这可是个好虫儿,保佑今年雨水充沛呢!”太皇太后说,康熙把虫子丢掉,只管蹭着、喊着“妈妈”,四周渐渐地暗了、静了,唯有那股淡淡的香气仍在鼻间,那温暖的怀抱还在身边,他满足地笑了,沉沉地睡着。
梦中的康熙心满意足,梦外的留瑕却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康熙适才似乎是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挥着,嘴里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于是她凑过去听,康熙就抓住了她的手不肯放,一阵乱扒,留瑕冷不防被他压到垫子上;接着,他竟整个人在她身上蹭来蹭去,留瑕虽然跟他熟不拘礼,可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从来没人敢对她拉拉扯扯,更遑论整个人扑进她怀里了。
留瑕涨红了脸,又羞又怕,羞得是康熙已经超越了礼法界线,就是亲兄弟也不能这样搂搂抱抱,怕得是有人闯进来看见。这是在守灵时候、她又是个未嫁的姑娘,传出去可多难听!她又不敢嚷,一嚷起来更难堪,只能等康熙睡熟了,才把他的手拿开,把他推回被窝里去。
一把康熙塞回被子,留瑕马上避到角落,把散乱的发鬓抿好、衣衫拉好,抱膝坐在原处远远看着康熙。因为无时无刻都有人守灵,所以整个正宫殿还有人声、脚步声来来往往,显得不那么寂静。留瑕在角落坐了片刻,又缓缓地凑过去看他,他一翻身,她又迅速退回原处。
直到深夜,康熙似乎是真的睡得熟了,发出很轻很轻的鼾声,留瑕才放下心坐到他身边去。一探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也不再沁冷汗了,他蜷伏在被窝里,像一个大婴儿,突然轻咳了几声,微微地皱起眉心。留瑕心头泛起一阵温柔,她想起从前看过乳母哄阿哥们睡觉,便学着在康熙胸口轻拍,康熙脸上紧绷的表情慢慢松开,四肢也伸展开来,他握住了留瑕的一根指头,安稳地一觉到天亮。
紫禁城.康熙二十七年冬
紫禁城近四更天,乾清宫内外早已亮起了灯,一个妃子走进偏殿的耳房,过了不久,穿戴整齐出来,由一盏宫灯引着要回去。在长廊的另一头,也是一盏宫灯过来,遇上的剎那,明黄色的灯光照亮了留瑕微笑的脸庞,她蹲身一福:“佟娘娘吉祥。”
佟妃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轻声说:“吉祥,格格,这是要伺候皇上早朝去?”
“唉,皇上历来都是四更起身的。”留瑕恭敬地说。
佟妃点头,有些忧虑地说:“只是皇上昨晚睡得晚,四更就起身,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
“是,其实大家都这么说的,只是皇上最近不知怎么,看着有些心神不宁。奴婢不敢多嘴,娘娘从了皇上多年,又是姑表兄妹,还是有空劝劝才好。”
佟妃扑哧一笑,揉合着复杂光亮的眸子凝视着留瑕,只是她没看见。“格格,怎么说我呢?我和皇上,是他说我听,要多说了几句,皇上就要训斥了;格格你不同,怎么说都还是未嫁的姑娘,皇上和你,倒是格格说、皇上听,时不时地还捣着额头说他,前些日子,还拿戒尺打皇上呢!还是要你劝才对。”
留瑕脸上一红,却装傻:“娘娘是多说才被训斥,我话还在嘴里,皇上就叫我闭嘴了,哪有说话的时间呢?”
佟妃在宫里打滚了近二十年,就有再多不满,也是不显山不显水。距离太皇太后过世已有一年,康熙与太后都在为留瑕的婚事留心,她乐得让他们去,横竖只要嫁出去,就万事大吉。但是她也不阻拦惠妃寻留瑕晦气,反正铳打出头鸟,看康熙一年翻惠妃牌子不到三次就知道谁比较聪明。
佟妃向来敷衍得留瑕好,所以淡淡一笑:“皇上就要起身,别耽搁了。”
留瑕福了一福,往正殿走去,快要四更天了,她来到康熙床前,明黄床帐低垂,但是她刚走过去,就听见康熙在帐子里说:“朕带你去南京,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有浓浓的睡意,留瑕当他梦话,没有回答,刚蹲下身,低声说:“皇上,四更了。”
“忽”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