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发芽-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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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娘的肚子,在血与火中再熔炼一遍?父亲显然干不出这种生命世界的奇迹。
父亲把那块半成品工件甩在地板上,听好半天响声。
父亲在校园里义愤填膺地走着。今天是星期天,上帝都知道休息,偏叫他老头子不得安宁,上帝造人造得很完美,父亲创造的老大却有很多缺陷。今天,上帝处罚父亲。
父亲蹲在校园西北角,那里是教职工的菜地。父亲摸黑溜溜的秋茄子,种地的时候要在土窝里多埋几颗种子,提防种子春天不发芽,所以父亲有两个儿子。老二注定要当教师,老二快毕业了,在一所中学里实习,老二说他有可能留在大学里教书。老二想赢得老子的笑容,老子不看他,老子的心在老大身上。老二怔好半天,这家人,发怔的时候都这球模样,栽在那里,像秋天黄叶落尽的空树。父亲一直瞄着老大,老大是父亲的第一颗种子,父亲的眼睛穿透老大单薄的身子仔细端详真实的自己。
星期天的早晨,清风四溢,太阳在云缝里小小一点,像破壳的肥蚕吐着纤纤金丝,阳光小米似的筛落下来,天空充满朴实而纯净的芳香。这就是奎屯的好处,庄稼地和林带围着小城。二十多年前,当红月亮升起的时候,他老婆放下手里的衣服,肥皂沫还没擦净就爬到床上。他喊来校医。校医进屋后把门闭紧叫他躲远一点儿。父亲躲在院子的葵花地里,母亲大声咆哮像三月的黄河一泻千里冲破黑夜淹死了红月亮,当太阳起身的时候,母亲安静极了。父亲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叫,太阳静悄悄地升起来。医生从葵花叶丛里把战战兢兢的父亲拉出来,医生说:“这是个闷家伙,不哭不闹。”
父亲吓一跳:“不哭的娃娃长不大,娃娃咋啦?”
“娃娃好好的,咋啦?不哭不闹的娃娃最有出息,你刚做父亲你不懂。娃娃闹起来特烦人,能把人烦死。不哭不闹不出声静悄悄地给你长成大小伙子是你老弟的福气。爱闹的人没好处。”医生是德国留学生,从北京大医院下放的老右派:“五七年我要是像你家这小子静悄悄地窝着别动,就不会出事,爱哭爱闹的娃娃长大都是右派,你家这小子最有出息。”
“你这些话可不像个医生说的。医生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我们俩口子喝玉米糊糊喝了两年啦,我这娃是玉米糊糊里爬出来的小虫子,能有个屁出息!在老家娘儿们生娃娃俺不是没见过,爱哭爱闹的娃娃才能顶天立地。”
“你看我顶不顶天?”医生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医生说:“我在莱比锡大学求学的时候,德国人说我是标准的东方男子,我快要把天顶破了。”
父亲懵懵懂懂。医生说:“乱说乱动的人牙长在嘴上,嘴一动就亮出来了,钳子就要把牙掰下来。五七年牙长在嘴上的人都出来了,牙长在肚子里的家伙却都逢凶化吉。这是自然法则,物竞天择,我信奉进化论。”
老大正如医生所言,长得很顺溜,不哭不闹不生病给什么吃什么,带这样的娃娃轻如傍晚的春风。父亲简直不知道老大是怎么长大的,稍微懂事就帮大人干这干那。老师也特喜欢他,脑子好使唤,啃功课就像喝粥顺顺溜溜。老大一点儿也不顽劣,真如医生所言,老大小学中学大学学士硕士博士地给蹿上去了。仿佛医生接生时给他灌了迷魂汤,医生是博士,老大也是博士;医生倒霉当老右,老大没当老右却在单位越混越熊,简直比老右还熊。老右还有平反昭雪扬眉吐气的日子,老大就没有这样的远大前景。父亲挺恨这个医生。
问题就出在这儿。老大是个肯听话的乖娃娃,老大当了博士要是不研究小麦一点事儿都没有。医生五七年咋唬一下倒了霉,儿子戴着博士帽钻在研究室里大闹天宫,院长理所当然要抽他一鞭子。
父亲说:“你就这样躺着?”
老大说:“我没劲儿了。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是很听话的,谁都知道我很听话。”
父亲点点头,父亲当然知道儿子是诚实的人。儿子说:“院长叫我好好干,我就好好干拼着命干,院长说我有陈景润精神。我上中学那会儿就崇拜陈景润了,陈景润身边有个好领导我身边也有个好领导。”
父亲说:“人人身边都有好领导,没领导怎么行呢?领导叫你好好干没错儿,哪个领导也会叫你好好干,你就没想过,怎么干?什么情况下干?干到什么程度?你肯定没想这些是不是?”
儿子说:“搞科研顾不上这些。美国的科学家只知道实验室,吃穿住行有人管,不分心。”
“那是美国,你是中国人。”
儿子不吭声。
父亲说:“你还是缺一个心眼儿,心里有科学没领导嘛。麦子顶什么用?你不研究麦子照样是麦子,麦子照样蒸馒头。”
“我研究的是小麦的新课题,干旱地区小麦分孽不均影响产量,我的研究可以把西北五省区的小麦产量提高二到四成。”
儿子大脑壳上的小黑豆开始滴溜,仿佛落入泥土呼啦啦燃起大团绿叶。
父亲拍儿子一把:“一说科学你就来劲儿,像狗见了稀屎,打颤颤。”
儿子说:“小时候顿顿吃玉米,看见白面馍馍肚子就抽筋,小时候把我饿坏了,在田野上看见熟了的麦子就像走进童话世界,麦穗个个都是金子铸的。”
父亲说:“你的心眼儿都长在麦穗上了。”
儿子说:“一穗麦五六十颗麦粒,你得有五六十个心眼儿才成,要不你盯不住它们。”
父亲说:“过日子多一个心眼儿就行了,要不了五六十个,真有五六十个心眼儿,你早干成大事啦!”
父亲说:“我送你到北京去的时候,满以为你能干大事,你回乌鲁木齐我知道你快成功了,你在科学院最多呆三年,你应该住在八楼,那是王震将军住过的地方。”
父亲说:“你有那个能力,可惜你用错了地方,你把心眼儿都用在麦子上了,你真会来事就不会这样干,你真会来事儿就会在头两年出一点成绩———让领导看得见让领导能够接受的成绩,然后你把你的小麦扔在尿罐里头,领导就会提拔你。”
父亲说:“台湾那个李登辉也是研究小麦的。”
“他研究的是水稻。”
“反正是庄稼,他比你强。他写一本书,小蒋看中了,就叫他当总统。”
“他是国际有名的农业专家,他按毛主席的农业八字方针搞研究。”
“毛主席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比李登辉差远啦,人家当了总统你连日子都混不下去,你也是博士?”
“爸爸,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单位里混不成,家里还有你的地方嘛。到时候单位不会不要你。”
太阳发芽父亲的勤快
那年春天。父亲王从善学会了钳工车工、父亲能单独操作机床。那时的父亲,曾一度担任实习指导教师,新招收的工人有他的签名才能上班。父亲很感激他的两位师傅,每月发工资,父亲总要请师傅喝两盅。两位师傅不好意思,父亲执拗得像头牛。母亲常在父亲的耳边叨叨:“旧社会徒弟出师要给师傅服务三年,虽然是新社会了,人家几十年的手艺几个月就传给你,你要记人家一辈子。”母亲是手艺人的女儿,外公箍桶补箩,丈夫手艺长进很快,母亲满心欢喜。父亲说:有了手艺才是真正的工人阶级。
父亲的师傅现在还在车间当师傅,父亲是他们的班长。父亲在心里永远把他们当老师。
父亲的精明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刚开始父亲很糊涂。年终总结,两位师傅的小红旗最多,父亲激动之下,提名师傅当先进,去乌鲁木齐见王震将军。常科长狠狠扫父亲一眼。父亲得意忘形,没注意常科长的信号弹。师傅的先进当真通过了,师傅披红戴花坐大卡车去乌鲁木齐参加劳模会。师傅教出的工人成为垦区企业的骨干,师傅远去的身影像原子弹的蘑菇云,在人们心中刮起风暴。我相信父亲把师傅当成他永远的老师了,不仅仅是技能,重要的是生活的全部秘密。那天,大卡车像神秘的黑箱一路烟尘奔向乌鲁木齐,几天以后师傅就成了父亲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老师。师傅后来回忆说:“那次当劳模就像上火线,去的是人回来就成鬼了。”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师傅没当过一次先进没长过一次工资。师傅成了怪人。父亲就是那时候学精明的,父亲把师傅当成一面镜子,时时审查自己。父亲领悟了其中的奥秘:师傅有可能当副科长,师傅深得人心技艺超群,搁在常科长的身边,不啻一颗重磅炸弹。常科长急出一头冷汗,一番波折之后,一个谁也没注意过的窝窝囊囊的家伙被上级部门从角落里扒出来当了副科长。常科长心满意足,常科长喜欢这样的人。
人们发现窝囊废变成金子的时候,师傅教给他们的技能就成了垃圾。
父亲的体会比别人更深刻。如果他不提名师傅当先进,他有可能被常科长提上去。不过常科长这人讲义气。常科长忘不了一九五九年的春天,即将上任边防站少尉站长的父亲王从善千里寻找老上级,就像他的坐骑,在混战之后,寻着血渍在苇丛里找到濒临死亡的他,把他驮回后方医院。常科长喜欢这种性格,马的性格记忆犹新,常科长让父亲当了实权在握的车工班长,班长在第一线,副科长是空架子。那时候,父亲学会了在阴影里生活。
母亲说父亲是真正的泥土坯子。父亲是在师傅的破车床上接受现代文明的,扳钻,扳手,机器,硬生生挤进父亲的世界,父亲进入机械时代。就在父亲发生革命性变化的紧要关头,师傅硬生生被涮了一下,仿佛涂了一层油漆,父亲感到受骗了似的从手上扒掉了刚学到的可怜的技艺。机械时代所赋于他的悟性急速逆转,转向生存本能,父亲领悟到:做一个好工人不需要技术,长工资不需要当先进。
儿子讲课很轻松,讲到《阿Q正传》就不轻松了。儿子心跳加快,脸红得厉害。阿Q是绕不过去的,阿Q是课本里的重点,只有通过它才能完成教学任务。语文教师不讲阿Q就不是语文教师。
学生提问:“阿Q是好人还是坏人?”
儿子说:“阿Q是好人。”
学生说:“阿Q调戏吴妈调戏小尼姑阿Q赌博,他是好人吗?”
儿子说:“阿Q能干活儿,撑船便撑船,舂米便舂米,未庄的人们一致认为阿Q真能干。阿Q是雇农,百分之百的劳动人民。”
学生说:“老师你太有人情味儿了,你很理解阿Q,阿Q要是知道了一定感激你。”
儿子嘴张得很大。
学生说:“我们都想做阿Q,没人理解我们。”
儿子赶忙下课,这帮学生,心灵很深,进去就别想出来,就会跟你没完没了。鲁迅说阿Q有许多后人,子孙不绝于后。阿Q没老婆,吴妈不跟他睡觉,阿Q的精虫像地上的蚂蚁尽管很多,但没有存放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