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52-西潮的彼岸-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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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枪埋在碎石堆里,把日记本也塞在石头缝里,明远也作同样的处置,我们屏着呼吸,等着最后的命运。
半小时后,不见动静,一切都沉在死寂里。
总觉得所躲的地方不安全,又沿着山沟,爬到巨石堆积的另一山坡,躺到一个山洞里。
在山洞里,我在从石缝里取回的日记本上潦草地写着:
“离开妻儿们已两三小时,不知道他们安全否?刚才的枪声——我欲哭哭不出来,我会重见他们吗?生命系于一线,随时可断呵!”
“他们如果遇到不幸,我的一切都完了,我会傻,会疯,也许会死!死,多么可怕的字!”
上面这一段记载,可谓熔“荒谬”(在战火下、山洞里写日记)、亲情、自剖、历史(父亲当时大概知道这是自己生命史——也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一章)和文学(从“外在”和“内在”的双重角度来描写)于一炉!然而,这一段字字是真实,而非小说家笔下的虚构。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3)
读《虎口余生录》后,我突然想到最近在美国电视上看的连续剧——《浩劫》(Holocaust),这个连续剧主要叙述德国纳粹党在二次大战时残杀犹太人的事,顿时轰动了全国,很多美籍犹太人争相讨论欧战以来种种“反犹太”(AntiSemitism)的现象。我当时有一种另外的感觉:电视剧中这一家德国人的逃难,真像中国人逃躲日本人一样!久不回忆的儿时往事突然跃然在眼前。看完电视剧不久,就收到父亲的《虎口余生录》,真好像有点“心灵感应”。
我们全家终能幸免于难,当然比《浩劫》一剧中的那一家幸运多了,但逃难时的经历有许多相似之处。除了家人离散、家产荡尽之外,《浩劫》一剧中的那一家人似乎处处在问一个问题:“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劫运会降临到我们头上?为什么我们要逃?为什么我们要死?”在抗战八年中,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也有这种想法。父亲在日记中没有明言,可能是当时抗战已近尾声,心里知道迟早劫运是会临头的,但逃难时的心理,已不是敌人如何可恨,而是逃亡者能够活多久?父亲日记中对生命的眷恋并不是一个“自私”的问题,而是在死亡的阴影下对整个生命的疑问:我什么时候会死?4月11日的日记中有一段这样的记载(这一天的日记我引用再三,因为我认为这是全书的精华):
几十声枪响,断续地掠过头顶;我感到一阵寒栗自脊背而下,和明远相顾失色。我自言自语:“有人遇到不幸了!”“是的,已经进村这么久了,为何还打枪?一定——”“我们的人——”“不要说下去,影桦。”
父亲的友人不让父亲再说下去,因为这一个死亡的疑问愈来愈近了!今天是别人——甚至亲人——遭了殃,明天会不会轮到我?我能够逃过这一关吗?
我看《浩劫》时,心中屡屡萦绕的就是这个问题,我对上一代全世界所有有类似遭遇的人的同情心,也出于这个最基本的人性——这个力求生存的本能,当我看到这家人的朋友或亲戚遇难时,就开始为这家人担心;当看到女儿发疯而死时,就为父母和另外两个儿子担心;当大儿子受折磨而死后,就为父母担心;当父母双双进入集中营的“瓦斯浴室”后,就为小儿子担心;最后,小儿子参加了游击队,虽出生入死,但终免于难,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才自言自语地说:“这不过是一部电视剧,历史上根本没有这家人!”
然而,在欧战期间,像这家人的遭遇比比皆是;中国八年抗战时,像我们这一家人的经历也比比皆是,甚至比我们还不幸的家庭更无以计数!我幼年时的旅伴丁耀璃,虽然与我们一同逃过了日本人,最后也难逃一死,记得她死后我做了很多噩梦,梦见自己走进她冰冷的坟墓里,地上地下,也真是只有“一线之隔”!
就广义而言(时至今日,我也不愿再骂日本了),任何一场浩劫的残余者回顾往日,除了庆幸之外,还会有一种“天地不仁”的罪疚之感。我读了《虎口余生录》后,这种感觉更深:为什么这几家人因我而落入虎口,但今天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反而没有我幸运?最近重读陈若曦的小说集《尹县长》,也同样有一种犯罪的感觉。人世间有幸有不幸,往往一个幸运的人得以生存是很多不幸的人的生命换来的,我这个幸与不幸的看法近于迷信,也许自己年岁日长,也愈来愈相信命运了。
《虎口余生录》的下半部,是“余生”后继续逃难的记录。就其他读者看来,下半部可能没有上半部精彩,因为后来就没有什么“惊险镜头”了。
我个人对于这一段从河南边境逃入陕西,越过秦岭,而至西安的“原始旅程”,记忆较逃躲日本人的前一段更清晰,可能是前半部的“噩梦”早已被自己的下意识压抑下去了,也可能是最后一段漫漫长途的经验,使我突然从幼年进入“少年”,在某些地方(据母亲说),心理竟然相当“成熟”。当时我当然还不能了解父母贫困到变卖订婚戒指的程度,但有一件小事至今记忆犹新:大概是在安康,我们全家寄住在父亲的朋友梁冰潜伯伯家里,两三家人至少有一个多月不知肉味,有一天母亲带我到市场去,偷偷买了一个牛肉烧饼给我吃(说不定是用典当衣物后的钱),我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后,母亲对我说:“我们李家的孩子最乖,能吃苦,不乱闹,所以给你一个烧饼吃,用作奖励。”我听后并不沾沾自喜,却突然想哭,从此以后,在我的脑海里,“乖孩子”就等于“能吃苦”,也就是“懂事”,我似乎对整个人生也看“乖”了。
这件小事情使我想到“逃难”的另一种意义:这段旅程也可以说是整个人生旅程的一个缩影,看完了这半部日记,我感到父亲在轻描淡写之中也写出了人生的百态。父亲在这段旅程中,正好像他的一生一样,表现了一个特征,就是特别重友情。日记中对各个朋友的姓名、出身等记载甚详。父亲有不少几十年的至交,正如他有不少“高足”一样,我们全家一路上处处靠朋友的照顾,父亲至今难忘,正好像他自己处处接济、照顾朋友一样。信阳师范的同事几乎个个都是父亲的朋友,都是极有义气的人物,似乎信师从来没有人事纠纷,真是与我任教过的美国学校大异其趣!
也许,父亲在日记上只记好处,不记坏处(但从字里行间仍可看出少数国民党军队的军纪不良,父亲对之有着不满),且日记中提到遇见老友时的欣慰之情,都是非常真挚的,譬如4月30日日记所载与梁冰潜先生相逢的一段就很动人:
我们正在街头彷徨的时候,忽然遇到在国立一中做事的吴石英兄,知道至友梁冰潜兄仍在安康……喜出望外……旧友相聚,畅谈积愫,极为愉快……冰潜夫妇,甚至连他们的孩子……并没有因为我们已一贫如洗,以难民的狼狈情形见面,而有一丝一毫生疏,他们以友情的温暖抚慰着我们,我感觉像被风雪摧残的小草,开始在温暖的春天的阳光中复活了。
这种“患难之交”的友谊是人生旅程中最值得珍惜的,也是源于中国人的美德。除了朋友之外,父亲的日记中也反映了一部分“民风”和“人性”。逃离的人在他乡能遇到故知,当然最好,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没有朋友,就靠着“民风”了。我们全家一路上受到不少素昧平生的人招待,其中最难以忘怀的是河南的农民,日记中提到风向沟一个老农接待三个“逃荒者”的事,父亲还提到胡家台子另一位老人为他们“尽其所有,做一顿山中最好的饭”——包谷糁、红薯干和面条煮在一起,真是一语道尽中国农民淳朴、真挚的本色。记得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老家”——河南太康县——去看爷爷、奶奶,一路上都是住在素不相识的农人家里,这种境遇,在大城市中恐怕很难发生,即使在陕西省,对于外乡人也有客栈不留客的事。
旅程中我记忆最深的除了经常挨饿吃苦外,还有沿途风光的秀丽。我们走的是山路,群山之下常有一道清溪,父亲因有疮疾,怕湿气,常走在山上,我们则沿着山下的小溪走,山上山下互相呼应,非常有趣,其时恰逢春天,“遍山青绿,异常鲜丽”,战乱中的春天,风景愈秀丽,愈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大自然随季节变换而循环不息,战火之下,野花照样茁长,与人世沧桑毫无关系。父亲在大学时代是一个诗人,日记中描写风景的几段也颇有“五四”时代新诗的味道,当然,以现代的眼光看,这些“诗句”似乎也嫌“浪漫”了一点:
春匆匆来,又匆匆飞去;春天的美丽芳香,未曾在我的心头眼底抹一点痕迹。春带给我们不幸、危险、艰苦,我恨她!春又给我们不可思议的神秘幸运,使我们逃过了生命的危险,我又爱她!
《西潮的彼岸》 第四部分写在父亲的日记发表之前(4)
这些字句颇有点徐志摩的味道,但未尝不是真正有感而发的。“五四”时代的文人常用一些对比性的“陈套”话,诸如光明与黑暗、美与丑、爱与恨、痛苦与欢乐等,也常引用雪莱的那首名诗中的一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记得父亲非常喜欢的一本西洋名著——狄更斯的《双城记》——开首就有“这是最有希望的春天,也是最绝望的冬天”之类的话。“五四”时代的人,往往引用这些西洋经典,无病呻吟,但到了抗战时期,这些词句却都添加了一层更深刻的意义,试问在“虎口余生”后,置身于春天的大自然,难道不会真有“双城记”式的浩叹?(法国大革命之于法国,正好像八年抗战之于中国,二者都是由人民血泪所编织而成的“史诗”。)父亲在4月13日的日记上写着:
黑暗留在后面,敌人所占据的山地留在后面,前面是光明,是自由,是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脱去了长衫,穿上仅剩的一身制服,我怀着轻松而欢欣的心情,向自由的祖国天空,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自由的空气。
没有身历其境的读者,可能会觉得这一段写得太过“俗套”,但这几句“俗套”也恰道出当时人的心情。记得我们最后从群山中走出来,我突然看到生平从未见过的“平原”:那一片一望无尽、欣欣向荣的“自由”美景,也使我顿时对将来生出一股幸福的憧憬。多年以后,我在台大当学生时,想把这一段初望平原的心境写出来,作为一篇讨论人生小说的“象征”主题,惜乎文笔太差,始终没有写出来。
从历史的眼光来看,父亲是属于“五四”后期的“知识分子”,在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与母亲同在南京中央大学念书,由相恋而到结婚,颇有“五四”的浪漫之风。待他们结婚时,中日两国已经开战了,他们举行婚礼的那天,信阳师范全校师生列席参加,但日本人也来凑热闹,派了数十架飞机来“贺喜”!
父母这一代人由“五四”的浪漫心态转向抗战的爱国奋斗的精神,是一个心境上的变迁,也是中国现代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