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 作者:[德]本哈德·施林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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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雕梁画栋,也不明镜照人,更没有地毯。原先楼梯井一度应该具有的那种朴素美,就算是同气势雄壮的大楼正面原来就不相匹配吧,也已经荡然无存。楼梯上本来涂着红漆,中间已经给踩得花花搭搭;沿阶梯的墙上,起先贴着齐肩的绿色提花漆布,早就给磨光擦尽了;楼梯的栏杆也有几处缺损,就凑合着绷几根绳子代替。空气里闻得出清洁剂的味道。也许,所有这一切我只是后来才注意到的,一开始十分惘然。那儿总是一样的凋敝破损,一样的干干净净,也总是散发出清洁剂的气味,经常还会混合着各种杂乱味儿,有青菜和豆子,有正在煮着的洗涤物,有谁家在起油锅,等等。除了这些气味,也许还得再算上每家门口摆的擦鞋垫子,以及大门口贴着姓名的那些个电铃按钮。除此之外,对楼里的其他住户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至今都记不起来,在楼梯口还碰到过这栋楼的哪家住户。
第10节:朗读者(4)
同样,我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和施密茨太太打招呼的。我大概就是吐出了那么三两句话,谈到我怎么生病,她如何照护,并且向她表示感谢,简直是对她背书一般。她把我让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是屋子里最大的房间。里面安放着灶头,洗手盆,洗澡盆,热水器;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具食橱和一架衣橱,甚至还有一张睡椅。在睡椅上铺着红色的丝绒罩布。只是,厨房没有开窗子,光线是从门上的玻璃透进来的,那扇门通向阳台。阳光不很充分;如果把那扇门大敞四开,就能把厨房照亮堂了。这时,就可以在院子下面一片吵闹声中,听到木锯的尖叫,并且闻到木料的味儿。
这屋子还包括一间小小的窄窄的起居室,里面铺着地毯,放着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张高背沙发椅和一只火炉。看来,起居室冬天多半不生火,夏天也几乎不使用。有窗子开向车站路,可以瞥见从前火车站的那一片区域,现在到处翻掘得乱七八糟了。政府、法院和行政机关的新建筑已经打好了地基。最后,这屋子里还有一间没有窗子的卫生间。那儿如果透出气味来,过道也就弥漫着同样的味儿。
在厨房里我们究竟讲了些什么话,我同样也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会儿施密茨太太正在熨烫衣物。她把一块毛布铺到桌子上,再在上面盖一条麻布毛巾,随后就一件接一件从篮子里拿出洗涤好的衣物,又一件接一件烫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去。我呢,就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施密茨太太连内衣内裤也烫,这我就不敢看了,但也不能够就这么掉过头去。施密茨太太外边套着一袭无袖的蓝底罩裙,上面满是小小的红白花朵。她那齐肩的头发是金黄中带着灰色,在头颈背后用一根发夹子箍着。她裸露着的手臂膀画出一道道苍白。我在旁边瞧着,她的手不停地抓握着,她把熨斗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平移,一会儿又放下去;她把洗涤好的衣物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归拢好,一会儿又叠叠好。那动作是既舒缓又专注;她本人一忽儿弯腰,一忽儿又直身,动作也是既舒缓又专注。渐渐地,在我回忆中她那时的脸蛋上,覆盖重叠上了她后来的脸盘。而每当我希望把她重新呼唤到我眼前来、要看她当时是什么模样时,她虽然显现出来,却是一个没有脸的她了。于是,我只好自己重新描绘。她额头高高的,颧骨也高高的,眼睛浅蓝,下巴很有力的样子,嘴唇很丰满,轮廓是完美的曲线,没有一点棱角。一张典型女性的脸盘,开阔饱满而不轻易动容。我心里明白,我认为很美。但是,这种美却不能重新显形在我眼前。
第11节:朗读者(5)
4
我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等一会儿!〃她也站起身子,想要出去的样儿,嘴里说,〃我也正好要出去,可以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于是到楼道里等她,她就在厨房里换衣服。门开了一条缝,她脱下了无袖罩裙,就那么一身浅绿内衣站在那里。椅子背上搭着一双长筒袜,她用一只手抓起一只袜子,另一只手伸进去把它捅成圆筒状。她金鸡独立似的用一条腿平衡自己,另外一只脚跟搁在这条腿的膝盖上,接着就弯下身把袜子套上。然后,脚尖踮在椅子上,把圆筒状的袜子卷上来。袜子卷过小腿肚,卷过膝盖,提上大腿。最后,她身子弯向一边去,把袜子扣在吊袜带上。她站直身子,把这条腿从椅子上放下,接着去穿另外一只袜子。
她的这一番姿态让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离不开她的颈背;离不开她的肩膀;离不开她的胸部,她的内衣与其说是遮盖着,不如说是饱孕着她这一双乳房;离不开她的屁股,当她一只脚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接着又踮在椅子上时,她的内衣就紧紧地绷在屁股上;离不开她的大腿,起先裸露着,看来苍白,等穿上长袜后就闪烁着丝一般的光。
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那抓着长袜的手在半空停住,向着门转过头来,直直地盯进我的眼睛里。我一时茫然,不晓得她是用怎样的眼光看着我的。是惊奇?是疑问?是心有灵犀?还是心里责备?我面孔刷地就红了。一时间我脸庞火热地站在那儿。接着我实在撑不住了,只好闯出房间,冲下楼梯,跑到街上。
我慢慢地走着。车站路,豪塞尔路,鲜花街,多年以来都是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我熟悉每一栋房子,我认得每一座花园,我了解每一片篱笆。我还辨别得出,有的篱笆每年都要重新修整;有的木头已经灰黑,布满霉菌苔藓,我用手都刮得下来;有的是生铁栏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一边用一根棍子压在栏杆上,一边跑着,让它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还有那高大的砖块围墙,我总幻想着那高墙背后是一片神秘莫测,或者一团不怀好意。一直到有一次我高高地爬了上去,这才看见里面原来是些花卉、草莓和甜菜的田畦,没人照管,原来只是一排排沉闷平凡而已。我也熟知街道上的铺路石子和柏油涂层,以及人行道的表面如何逐渐改变而来,如何从铺路石变成波浪状的岩石小块,还间杂着柏油层和鹅卵石。
第12节:朗读者(6)
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无比亲切。我的心跳渐渐缓慢,我的潮红慢慢隐退,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也变得遥远了。但是,我只好把脾气发到自己头上。原先我已经想得好好的,要采取主动姿态的。现在可好,我完全像个小孩子,一跑了之。我不是九岁,我已经十五岁了。不过,我到底会采取什么主动姿态,对我自己来说也还是一个谜团。
要说到另外一个谜团,就是在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心灵碰撞本身。我为什么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呢?她有一副非常健康强壮而又特别富有女人味儿的身材,比起我有好感而喜欢看的姑娘们来,要肥满得多。我敢肯定,如果我是在游泳池碰到她,她绝不会引我注目。不过,她也并没有对我裸露,像游泳池里我所看到的那些姑娘和妇女那样。还有,她远比我所梦想的姑娘要老得多。有三十好几了吧?要猜年龄可不容易,除非你已经是过来人,或者年龄问题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我不光是因为她的身材才目不转睛的,吸引我的还有她的姿态和举止。我也曾请求女朋友们,让她们穿穿长袜子看看。不过,对于我的这种请求,我不愿意做出任何解释。特别不想提起那个谜团,就是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灵肉碰撞。这么一来,我的请求往往给人当成对吊袜带或者高跟鞋心向往之,甚至是对色情放纵的追求。于是,我这点愿望一旦得到满足的话,女方也就常常做出放身段施诱饵的姿态来。可是,我那次视线几乎不愿意离开的,其实却并不是这些东西。汉娜并没有搔首弄姿,也不是发嗲诱惑。我从来也没觉得,她别的情况下有过什么搔首弄姿,发嗲诱惑的姿态。我至今还记得,要说起她的身段、姿态和举止,有时倒是以一种沉稳厚重之感取胜。不过,这倒不是说她真有多么沉重。那情景更像是她在向自己身体内部收敛进去,任其独自行事,以一种安详稳重的韵律行事,并且不受她头脑中任何命令的干扰,也就完全忘却了这纷扰的外部世界。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风格,原来就蕴涵在她的姿态和举止当中;也正是用这样一种风度,她在穿着那双长筒袜子。然而,在那时刻,她并不让人感到沉甸甸的,而是舒缓流丽,妩媚生姿,风情万种。的确是某种诱惑,只是,这一切并不来自丰满的乳房、滚圆的臀部或健壮的大腿,而是一种邀请和招引,使人在她身体内的深邃之处把这世界一时遗忘。
第13节:朗读者(7)
此情可以追忆,只是当时惘然。但愿我现在清楚了点,不致陷于牵强附会。不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呢?我当时把这一切仔细回想过,一想,这激动就会回转来。为了揭开这个谜团,我在记忆里呼唤着那次灵肉际会。我原先把这看做谜团,因而产生了距离感,这时就会一扫而光。我又看见这一切出现在我面前,目光再一次舍不得离开了。
5
一个礼拜之后,我又站在她家门前了。
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竭尽全力不再去想她。可是,我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叫我分心。医生还迟迟没有决定我到底能不能重返学校。读书读了好几个月,让人厌倦。同学们倒还来看我,但是,他们的来访却不能架起一座桥梁,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而且,他们逗留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他们说,我应该去散散步,每天多走那么一点儿路,以不劳累为限度。其实,劳累倒是我所需要的。
有谁在儿童时或者少年时生过点小病的,一定会感到那真是一段美妙时光。外部世界,也就是院子里、花园中和马路上的那片自由天地,夹带着吵闹声浪,冲破了层层阻挡,隐隐约约传进病房来。小病人在阅读着的人物和故事都从书里跃然而出,在病房里茁壮生长。小病人还有点热度,恰好用来让知觉削弱而幻想增强,也使得病房变成了既亲切又陌生的新房间。于是,帷幕上的褶子化成了妖魔,地毯也在做鬼脸,椅子呀,桌子呀,橱呀柜呀什么的,一下子都高耸起来,似高山,像建筑,是船舶,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漫漫长夜,伴随着小病人的是教堂悠扬的钟声,偶尔开过去的汽车轰隆的响声,还有,就是车辆灯光抚摩过屋顶和墙壁的反光。经常几个钟头都睡不着,但不是失眠的几个钟头;那几个钟头不是缺失,而是充实。渴望、回忆、恐慌和向往,组成了一座座迷宫,小病人迷失其中,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是神奇的几个钟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好的和坏的。
第14节:朗读者(8)
小病人好点之后,这种情况便会慢慢跟着减弱。如果疾病拖延得很久,病房也会浸染在这种气氛里。小病人久病初愈,正在康复,已经没有热度,却走失在迷宫里了。
我每天早上一觉醒来,都会自觉一阵阵害臊,睡衣裤子经常湿津津的,污渍斑斑。我睡梦中出现的图画和场景都是在作孽。我想起来,母亲也好,神甫也好,姐姐也好,他们看来是不会责骂我的。母亲不必讲了,我所尊敬的神甫曾经给我实施坚信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