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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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回来,我一个姑娘家,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再说崔三那些在我父亲手下做过事的人也都因多年闲散,混得很穷。河南我有一个师哥金镖郁天杰,他有点财产,可是两腿因为当年与人争斗,成了残疾。他在河南住着,总难免有早先的仇人前去找他,所以他就把那边的房产都卖了,全家搬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加入一点本钱,就开了这家镖店。还用的是老字号,他算是掌柜的,我算是大镖头。”
她笑了一笑,又说:
“其实我也不亲自出马保镖,不过用我的名气,在北至直隶保定府,南至河南卫辉一带,还叫得响。开了也半年多了,从没出过一回事儿,赚的钱也够嚼用:只是这件事,上次我到北京时却没跟德五嫂子说,我怕她又是什么大掌柜的啦,女镖头啦,拿我取笑。”
玉娇龙也笑了笑,说:
“等着,将来你的镖车在路上再遇见我,那时我再报仇!”
俞秀莲笑着说:
“瞧你的本事,还没有那么大!”
两人说笑着,车马便进了城。城里也很热闹,街上遇见的老头儿、老太太、妇人们,都笑着向俞秀莲打招呼:俞秀莲就下了马,牵着马走,她无论对谁,全是十分和气。赶这辆车的人也像早就认得俞秀莲的家,所以一句话也不用问,就将车赶进了一条小巷,在路北的一个小黑门前停住。巷里有几个邻居的孩子正在玩耍,他们一看见了俞秀莲,就一齐迎着跑过来,乱笑乱嚷地说:
“俞姑娘!你又骑着马回来啦!你今儿怎么没带着刀呀?”俞秀莲笑着,被这几个孩子揪着衣裳,拽着马鞭子,她是一点儿也不恼怒。
看见俞秀莲有这样好的脾气,这么好的人缘,玉娇龙就不由得很是羡慕,同时却又感伤自己,连年忧苦,一身飘零,虽然出身比俞秀莲尊贵,武艺自信也不在她之下,但现在哪如人家呀?
巷里的孩子们一嚷嚷,好像墙里就知道了,小黑门立时就开了.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玉娇龙下了车.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长衣,往门里就走。那妇人直扭着头看她,外面的孩子也乱嚷着:
“一只鞋……”玉娇龙又觉得气直往上顶。这房子是分里外院,外院只有两间西房,里院是除了茅房、厨房之外,只有北房三间,院中种着些花草,还有两盆夹竹桃,一个金鱼缸。俞秀莲把马牵进来,系在外院,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随进来给她喂马。门关上了,外面车辆又响,车也走了,俞秀莲就一拉玉娇龙,说:
“进屋里来吧!”
玉娇龙同俞秀莲进到了北屋,就见当中还摆着佛龛,旁边供着三位神主,两个较高的神主牌子,大概是俞秀莲先父先母的灵位;可是离着很远,又有一较小的灵牌,上面蒙着黑布,不知祭的是谁。掀帘进了西里间,这是俞秀莲的卧室,壁间挂着刀,地下还放着马鞍,有一张长桌,上面只摆着一个镜子,两只粗瓷花瓶,另有两卷书,是《三国志》之类。炕上铺着粗蓝布的单子,叠着很干净的粗布被褥,两只木箱,箱子上放着个针线笸箩。
玉娇龙进屋就往炕上一坐,把那一只鞋也脱了,宝剑也放在炕上,然后便叹了一口气。此时那妇人便送进茶来。俞秀莲等那妇人出去之后.她就皱着眉.向玉娇龙悄声问说:
“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在北京的时候,我嘱咐过你嘛!你同不得我,你不能跟我比。我想一定是我走之后你又胡闹,这口宝剑怎么会又叫你给拿来了?”
玉娇龙拿衣襟擦了擦眼泪,但又发急地说:
“我胡闹?你不知北京城近些日来的事情!我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儿,我也绝不离家。我不离开家,也用不着再去拿这口宝剑!”
俞秀莲诧异着问说:
“是谁逼的你?是刘泰保吗?”
玉娇龙说:
“他也算是一个。不过事情可多极了,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人说,说什么?我不向谁求助,你也别细打听,你只要相信我绝没有做贼,在你家里待一会儿绝不能够给你惹事,就完了!你一定要知道详情,你又不是没有马,你可以跑趟北京,找德家去,他们能够告诉你!”
俞秀莲向她的胸上擂了一拳,笑着说:
“你瞧你这脾气!来到我家,你想使小姐的脾气可不行!”
玉娇龙也一笑,就说:
“你是不知我这些日的心里有多么急,多么气。咳!猫也丢了!”
俞秀莲问说:
“什么?猫?你由北京出来时还带着猫?”
玉娇龙摆手说:
“你别打听啦!我现在就问你,那个李慕白是个什么东西?”
俞秀莲怔了一怔,说:
“你问这话干什么?”
玉娇龙又说:
“你告诉我吧!他是你的什么人?你告诉我不要紧,德五嫂子也跟我谈过你们过去的事,但她怀疑你早已嫁了李慕白。”
俞秀莲脸红了一红,就说:
“那是她信口胡说,我也用不着跟谁分辩,谣言到底算不了真事,不过,我只是待李慕白如我的胞兄一样。去年九月间,我们自九华山分手,他往山西访友去了,我独自回家来,至今音信不通。上次我到北京去,原是专为看望德五嫂和杨丽芳,所以到年底我不在她家过年就急着回家了。我不愿在北京住,因为一有闲事我就要管,一有不平我就要打,日久说不定就能连累德家。第二是我赶紧回来,镖店好结账,我不回来,有些个人就能拖住账不给。回来时路过正定府,我还去看了看杨丽芳的姐姐丽英。因为这事儿,德五哥他们就胡猜……这且都不说,你向我问李慕白干什么?”
玉娇龙就忿忿地说:
“在路上我们交手三次,宝剑被他抢过去了一次,但终于又被我夺了回来。我才知道名震江湖的李慕白,武艺也不过如此!”
俞秀莲的脸色一变,说:
“这口剑本来是李慕白的,可是他也是自别人的手中得来的,后来他才献给了铁小贝勒。”
玉娇龙冷笑说:
“这就完了!宝剑就跟传国的玉玺似的,玉玺是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宝剑也是,谁的武艺高就谁使用!”
俞秀莲说:
“你放心!我们绝不要你的宝剑。在北京时,因为你盗去了这口宝剑,把事情闹得太大了!我见你这个人很不错,再说德家婆媳、邱少奶奶又都跟你很好,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想咱们也就算是朋友。所以我才劝你把剑交回,以免事情闹穿,你父兄的官职都要动摇,你母亲若晓得你是这样的人,也必定伤心……”
听了这话,玉娇龙就哭了,但她又急躁地说:
“你就别说啦!你走江湖这些年,哪儿学来的这些贫嘴子呀?我瞧你倒真像那刘泰保的媳妇。我也没工夫听你这么说,你快给我找一双鞋,借我一匹马,我即时就走。反正,我早就知道你是好人,你能疼我,咱们将来再见面。”
俞秀莲说:
“你何必要忙着走?你在别处还有什么事儿吗?”
玉娇龙摇头说:
“我没有事儿,就是因为我出来时还带着个、r鬟.她现在别处等着我呢!”
俞秀莲就笑着说:
“你看你,女扮男装由北京跑出来,还要带着猫,带着丫鬟,你到底是打算着什么主意呢?你有准去处没有呀?”
玉娇龙突然问说:
“你这屋里没有别人来吗?”俞秀莲说:
“没有别人,只有在我家帮忙的那个女人:”玉娇龙就索性把差不多跟鞋一样脏的两只袜全都脱了,身子往炕上一倒说:
“要说我没有准去处也不对,可是一定的准去处,也难说!”
俞秀莲沉着脸儿说:
“这为什么?”玉娇龙忽又叹了一口气,摆手说:
“你别忙!等我歇会儿.让我心里静一静,我要把话对你细说.咳!我真找不出一个人来说我的心腹事!”俞秀莲看了玉娇龙一眼,就见玉娇龙躺着.眼泪流向枕边.就一声也不再言语了。
俞秀莲又说:
“你这鞋袜可真麻烦,找不着像你这么大的,你永远这么女不女、男不男的,也真不像样儿。我想你索性在我这儿多住几天,把这只鞋先叫人给你洗洗,然后拿着你这只鞋的尺寸,叫鞋铺里去给你定做一双。”玉娇龙点了点头,说:
“大姐,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现在的心里真烦,什么事我也没心情了!”俞秀莲就叫她家中用的那个女人,把这一只鞋、两只袜子全都拿了出去。
待了一会儿,那女人又给玉娇龙端来一碗面,这面不过比店里卖的略好一点儿,可是也只有几小块肉,一点儿青菜。玉娇龙也不好意思挑剔,又因为饿,她就全都吃了,吃完了又躺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及至醒来,天色已然不早,俞秀莲却没在屋。待了会儿,雇用的那女人进来了,她已把玉娇龙的一双袜子浆洗得很白,并且晒干了,玉娇龙就问说:
“俞姑娘上哪儿去啦?”
这女人说:
“到柜上去啦,刚才是柜上来了人把她请去啦。”
玉娇龙听了,心里略有些狐疑,就向这女人探询了探询俞秀莲平日在家中的生活情形。原来俞秀莲每天只是在屋中烧几炷香,做一点针线活计,看看闲书,或是在院子里练练拳脚,养鱼莳花。北关的雄远镖店她是每天必去一趟,去了也并不是必要经管柜上的事,只是去找郁天杰和崔三的妻子谈谈闲话。
玉娇龙对于俞秀莲的这种生活倒是很为羡慕,但是又想:若叫自己过她这种平凡寂寞的日子,可也过不了。自己的心是已然荒了,恐怕就是让自己回家去,照旧在深闺中以读书逗猫消磨光阴,也一定觉着难耐。
她回想起自己在保定单战群雄,真觉得高兴,想到与李慕白的几番争斗,也觉得虽败犹荣。只是路上受的那些闲气,实在令她不痛快,店房是个个狭小,店里住的人又都是那么脏,那么讨厌。她又想起了罗小虎,当她想到那个大胡子、长头发,不争气的罗小虎时,她真觉得悔恨!但是当她想到那个体健如虎,面目英俊.唱着悲伤的歌的罗小虎时,却又使她不禁思念: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去了?此生恐怕永远也不能见面了吧?想到这些,玉娇龙的心中又不禁十分悲痛。
等了半天,也不见俞秀莲回来,这里用的那个女人也没再进屋来.、玉娇龙的脚上只穿着一双袜子,也不能下地,她便觉得十分烦闷。扶着炕沿向下一看,见地下墙角放着一双青布小鞋,已然旧了,大概是俞秀莲穿过的,她便用剑尖给挑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仅仅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挂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了外屋。
她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回手拿起来桌上的那个小牌位,掀开黑布一看,见上面写的是“宣化孟思昭之灵位”。玉娇龙吃了一惊,明白这里所供的就是俞秀莲的未婚夫。她听德五奶奶跟邱少奶奶都说过.他们未婚夫妻始终没有见过一面。孟思昭的武艺与李慕白不相上下。而且救过李慕白的性命,至今,孟某已成了泉下之人,李慕白是飘泊江湖,俞秀莲度着这种凄凉的生活,她还不忘孟思昭,也未免太多情了……玉娇龙手拿着灵位牌想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更想到情场挫折,人我一样,而不禁有些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