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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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做“雪中送炭”,玉娇龙却又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
“雪虎,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还常会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抄的。那时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个小铁片磨成一把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
首饰匣中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夫妇。所以那天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与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敌人了。因此那天夜里,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
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身旁,她竞连匣子也不敢打开。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
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样的纤弱了。所以,趁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地方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地夜夜练习,竞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甚至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里一直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着,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此地。玉娇龙觉得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而且因为高师娘一来到,玉娇龙夜间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她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但是,一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门房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了床下人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就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
“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还睡着她的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她们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蹲在外面地上,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她冷笑着悄声说:
“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打去。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忽然脑门子一痛,却被射中了一枝小箭,痛得她不禁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如狸猫似地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玉娇龙却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了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起来,她就说: “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
“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你,翻起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就悄声央求说:
“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
“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你,慢慢地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又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
“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她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
“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她便先跳下房去,回到房中安睡。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
“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了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她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地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
“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故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会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想什么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的近况。她实在忧愁,时时想念着那辽远的沙漠,每当她暗颂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时,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在艰难之中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过了两三个月,此时已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位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并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绣香替她拿着首饰匣.抱着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现在就如同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一般。
离开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人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得枯黄,成千上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精神走着。隔着车窗,玉娇龙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
“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她的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她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到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他死之前没见到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见着我,他真是苦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了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的那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就看出来了,便问说:
“小姐,您是怎么啦?一来到这里,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 “您抱着雪虎吧!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就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雨点儿一般地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沉重,车轮迟缓,所有人都不作声,都沉重严肃地走着。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传来一阵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并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又嘈杂起来,有人嚷着说:
“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靠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那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着说: “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歌声仍然忽断忽续,可以听得出,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就远去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她自己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去望,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没看清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能看见他花白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但玉娇龙还是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沉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们都过来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