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轨上的爱情-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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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过去的模样,神态,心情。可一转身,他们就散了,男孩子带着女孩子骑车离开,车篮里是乒乒作响的空汽水瓶子,像一路的歌谣,踏着永远不会重来的节奏离我远去。看来,嬗变的往往不是物,不是景,而是一个人的心,在一年一年的累加中,变得坚硬,不易受伤。
我的心不再是一只顽皮小孩手里的橡胶球,可以那么轻易地被捏来放去,磨折自己。
第三卷第十二章 手绢里的秋麒麟草(1)
我沉在水底,顺着记忆看心底的画面,一张又一张,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将它们全都画出来,那是我的故事,我和郁的故事。
一直到氧气瓶显示出最后10%的警告,我才开始拨动浮力器,将自己送上水面。我睁开眼睛,望向海底,那黑色的深洞离我越来越远,我像是坐着疾速上升的电梯朝海面驶去。
露出海面的时候,我吐掉嘴巴里的氧气管,一嘴咸涩,我的位置离麒麟岛的岸边有些远。远远地,罗慢正站在岸边四处张望,拼命大叫着:“May; are you ok?”我想回答他,却又使不出气力,只能缓慢地游过去,像一只丑陋的海狗那般。从岸礁上退回来的海水一潮一潮地向我扑来,再一潮一潮地将我推向岸边。
我像一条精疲力竭的海狗张开四肢趴在岸沙上,动弹不得。罗慢赶紧跑过来替我卸掉背后的氧气瓶、腰上的铅块条,以及潜水镜。我急促地呼吸,费力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让他拔掉鼻夹。新鲜的空气浓缩了身体钻进我的呼吸气管,它在我身体的内壁里四处碰撞,像是打气筒那般唤醒一具塑料玩偶。
渐渐地,我平躺在沙滩上,望着深红色的天空缓过气来。太阳像一枚泡在药酒里的杨梅,暗红,四周是漫漫浸润的潮湿。我这才意识到与死亡紧贴肌肤是如此地令人骇怕,这样的彩排令我有些胆战心惊。
罗慢将脸伸过来,我看着他,然后抬起身子和他接吻,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恐惧输送过去。他扶着我的腰柔软地回应,我听见海潮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们在白沙上叠加到一起,像两尾搁浅的海鱼,相互吐唾沫,隐隐约约地记得那句话叫做“相濡以沫”,可我更记得再后面的那句,“不如相望于江湖”。
男女之间,其实就是如此纯粹,像海底偶尔游过的鱼,因为一场急流或者海盲而遭致搁浅,才翻腾着身体在岸沙上靠到一起,存依相偎。最后的下场,可能是死在一起,也可能在潮水的施恩下,回到原来的地方,甚至连个招呼都来不及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当年的我,当年的周乾;如今的我,如今的罗慢。
这个夜晚的麒麟岛显得异常宁静。海面矜持地慢慢波动,令对面岸岛上的各种国际酒店灯光招牌一闪一亮,远远地,却不模糊。男人一手提着盏油灯走在最前面,他要带我们去看秋麒麟草。那条黑色大狗正吐着舌头,紧跟在我们身后,像押解犯人那般。
我们沿着岸边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山谷,一片林子,一条小溪,弯弯绕绕地走到麒麟岛的另一面,从那里的海岸望去,是漆黑一片,无边无际。男人停下来,从腰间抽出他的水烟杆说:“到了。”随后爬上一块礁石,静静地在黑暗里坐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
我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个又一个起伏绵延的土丘,一些被台风刮平了凸出的脑袋,像被拦腰掰开的馒头,露出柔软的内芯。那里也交相辉映地忽闪着磷光,一小点,一小点。男人吐了口烟,问:“你们怕鬼吗?”
我摇摇头:“不怕。”
他哈哈大笑起来,转身从礁石上站起来,举着油灯照平静的海面。海上依稀有零星的渔船驶过。他说,常常台风过后,会有肿胀着尸体从下面飘上岸来。
罗慢拉着我爬上礁石,坐在男人身边。罗慢浅红色的皮肤在月光、灯光下变成明黄色,随着海风和呼吸一翕一动。黑狗也从地下一跃而上,乖巧地趴在主人身边,懒洋洋地注视着前方。我靠着罗慢在稀疏的月光看那些绿光,宁静安然地,没有丝毫的阴森恐怖。麒麟岛背面的海在身后安稳地摆动着波浪,它们轻轻地拍上我们坐着的礁石,然后再轻轻地离开。似乎昨夜它们已经将所有骇人的气力全部用完。男人点起水烟,又开始抽了起来,他举起油灯,指了指最远的坟头说:“那是我婆娘秀珍的。”接着,开始缓慢地讲和那个坟头有关的故事,穿插着他零星的过去,像是一条悠长的小河,细细流淌。
回到亚龙湾后,我才知道眼前的这个独守麒麟岛的男人叫生龙,他有个弟弟叫活虎,也就是我的房东。十五年前,生龙刑满释放回海岛后不久,便搬去了孤岛居住,他自己在岛上搭建石屋,开垦荒地,圈池养鱼,还给这小岛取了个名字,叫:麒麟岛。
我坐在屋子里终于将自己的故事画完后,靠在床上回忆生龙讲的故事,那是一个个听过便无法抹去的镜头,在他平淡的叙述中,这些画面就像一把把铡刀,狠狠地砍伤聆听者的神经。我能想象二十五年前的一切,能想象他在法庭上呆滞绝望的神情。
我坐着,按照自己的思维重新构建那个故事,二十五年前的故事。
二十五年前,当秀珍怀抱着刚满两岁的儿子,定定地立在摇晃不定的船舱里的时候,她的四周一定是吐成一片的乘客。他们将脑袋痛苦地塞在各种塑料袋里,胃中不停翻滚,可她却瞪亮着眼睛,看着他们,安然地站着,像乐得自在的孩子那般,红扑扑的脸。她怀里的孩子睡得很安稳,嗦着小嘴,一脸舒坦。
对于船,对于起伏不定的海面,生龙说,秀珍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因为从小她就随父母生活在渔船上,靠打鱼为生。相反地,如果在平坦的地面上,她倒有一种晕晕乎乎的不自在,会将步伐走得歪歪扭扭,胃里异常难受。亚龙湾的渔民称这样的不自在叫“晕路”,和“晕车”、“晕船”一样。
第三卷第十二章 手绢里的秋麒麟草(2)
秀珍是先坐船从海岛到广州的,随后坐上浅灰色的巨龙长途客车,一路驶向上海。车外偶尔闪现过一排排路灯,在玻璃窗的反光里,她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手里的儿子,他睡得很安稳,一脸与世无争的模样。她低下脸去,亲了亲儿子,说:“我们去见爸爸。”她要带儿子去上海,去和他从未蒙面的父亲见面。三年前,她丈夫离开亚龙湾的时候,孩子还只是秀珍肚子里的一个胚胎,慢慢地酝酿着。
生龙那几年来一直都在上海当兵,原本那年夏天就应该退役回来,可是部队里却派人捎来一封家书。他在信里说:自己遭人诬告,进了看守所,但相信自己年底就能回来。信里将一切都说得很模糊,生怕家里人担心似的,他还将看守所写成另一种部队的模样,说住在里面没有任何的不自在。可是生龙知道秀珍一定看得出来,那勉强而出的话里有他深深的不安和彷徨,哪怕竭力地隐藏着。一直到过完年,他都没有回去,送信人的人也没有再来过。于是,秀珍带上儿子,将家里的一切打点托付给小叔弟媳,决心去上海看看。
长途客车到达上海北站的时候,已经距离秀珍离开亚龙湾整整一个星期,她穿着单薄的小棉衣从车上下来,不由地站在西北风里哆嗦,怀里的孩子也觉得冷,一下子“哇”地哭喊起来。秀珍赶紧走到候车室里找个位子坐下,从随身的行李里取一些衣服来给孩子裹上。她有些累,又有些饿,还觉得有些尿急。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穿着大花小袄的女人,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秀珍走上前去,推了推她:“妹子,替我看一下娃,好吗?”
在“红袖标”的指点下,秀珍一路穿过候车厅到北站广场的另一边上厕所。她走得有些晕糊,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广场上是随着西北风翻滚而飞的各种杂物,碎纸片、废车票飘得漫天都是。她迷糊着眼睛,在风里艰难地走着,步履蹒跚。突然,一辆疾驶进站的小客车在她面前拐了个弯,直奔过来。她连惊恐的尖叫都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发出,便彻底地被卷进车轮,死死地压在客车底下。司机惊慌地刹车停下来,却从玻璃窗里看到车轮下蜿蜒地流出一条细长的血水,在西北风的吹啸下朝四周扩散去。
我想起生龙说这些话的神情,他揣测着妻子临死前的一切,目光凝滞。残油的灯在礁石上安静地亮着,我们的背后是随时可能浮出尸体的海面,面前是掩盖腐烂尸体的坟墓。他说每次台风过后,自己都会来到这里,等待又一具尸体的靠岸,然后悉心将它埋好。他一直都在强调,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在秀珍出事后的第三天,生龙还蜷在看守所里,满心期待地等着妻儿的探监。他已经收到她的来信,知道她很快就要带着儿子来上海见他。儿子已经两岁,可生龙却只在黑白相片上见到过他,小小的,有和他一样有一对浅黑色的眼睛。他也已经有整整三年没见过秀珍了,因为当了排长,每年部队放假的时候,他都尽量先安排别人探亲,而疏忽自己。原本,他以为和亲人团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可却没想到如今会变成一个囚犯,顶着莫须有的罪名蜷缩在这个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那天夜里,他看着牢房天窗外阴沉的天,想起第一次见到秀珍时的模样。那一年,海岛四面的海上台风四作,呼啸翻滚。他和秀珍都是亚龙湾附近打鱼人家的孩子,不同村,同龄。他们的渔船被迫停在一座孤岛上,岛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菠萝树。生龙和活虎随父母上岸的时候,岛上已经靠了几条渔船,一些被礁石打出了一个个硕大的洞,岸边还有零星漂浮着的尸体,异常恐怖,可生龙不害怕,他说应该尽早将那些人打捞上来,埋好,因为这是件功德无量的事。
秀珍应该就是因为这句话而注意到生龙的,在岛上避难的那几天里,他们在孤岛的另一面岸边发现了一种金黄色的小花,没人知道它的名字,可他们便在这一丛簇花间拉起了手,唱起了海岛苗族特有的情歌。秀珍没有随身携带牵线的槟榔,她只能拾起那些小黄花串成一簇,套上生龙的脖子,表示永不分离。
秀珍的脸色是海岛姑娘特有浅褐,并且红润,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眼睛在斗笠下眯成一道缝。回到海岛后,她便以苗家姑娘特别的走婚方式和生龙私会起来,天亮后再从田埂间的小屋里回到自己的村子。按照海岛苗族的规矩,年轻女子如果不怀孕,是不能进丈夫家的门的,所以一直到生龙入伍当兵后,秀珍才因为怀孕,正式入门。
回想到这里,突然牢房外有人叫他的名字:“生龙!有东西。”
看押员打开牢门,递进来一个包裹,说是医院派人送来的,要他看看认不认得照片上的女人。借着灯光,生龙凑过脑袋去看照片,可就那么一眼,他头颅里便像是有无数根炮仗被点燃,噼噼啪啪地轰炸着。
照片上是一具残破的女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