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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五个死者 作者:[苏] 瓦西里·弗拉基米罗维奇·贝科夫-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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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桑多密尔城外的前线,有一个这种人到了我们旅。在司令部里给了他战功卓著者的名单,可是他说:‘我想亲自坐坐坦克。’就是说,要去冲锋。于是,团长说:‘普罗霍连科,带上特派记者。’我们组恰好缺员,报务员离队了。不错,电台坏了,只剩下了机枪。这样就有了空位子。他戴上了头盔,在座位上坐稳,我们就出发了。德国人一开始打炮,炮弹炸在钢板上,铁末子刚一直飞,我们这位乘客就龟缩成一团,惊慌失措,只差没喊妈叫娘了。后来,我们在地雷场被炸,紧挨着对方的第一道交通壕。幸而没起火,可是发动机组损坏得很厉害。这位老兄头一个往下面的舱口钻。奥古尔佐夫中尉对他说:‘站住,坐下!’因为不管你往哪儿逃,都会一下子就被人从交通壕杀死。若是这样,也许能等到好结果……炮弹又轰了我们几次,打穿了炮塔,炮手负了重伤。炮手在流血,可是我们坐着。因为没地方可逃——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准死无疑,而这个老兄,我们勉勉强强才留住。天黑时,炮手死了。我们坐到夜里,一个一个地爬出来,费尽气力才总算回到自己人处。我们的乘客直接去了卫生营——神经错乱。而我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另一辆‘三四型’,又握上了舵把子,——又‘前进,为了祖国!’去了。”

  “这算什么,坦克——终究有钢甲,有保护,”霍米奇露出满口坏牙齿,从脸上抹去了天真的笑容,开始讲道。“在我们游击队是这样……44年春天,突围,啊哈。我们突出去了,可是不是全体。有几个人没来得及——敌人堵住了那个裂口。把我们团团围住了。敌人开始满树林子追赶,不停地放开花弹给我们洗礼,到处象爆豆似的劈劈叭叭响。喏,我们一边还击,一边跑,左藏右躲。我们剩下不多人了,只有三十个弟兄,而且几乎全挂了花。黑夜里,稍微安静些了,我们躲在沼泽地里。天亮时才爬出来,——往哪儿藏呢?敌人分成散兵线,象蓖头发似的搜查树林子,不断地放枪——不管往那儿跑,总碰上一阵枪炮!喏,我们当中有几个聪明人,说:爬到枞树上去。枞树长得挺密,从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弟兄们就都爬上去了,用皮带把自己绑在树干上,以防掉下去,就是说,打算长时间坐在那儿。我爬得较高,绑在那儿坐着,风一吹,直摇晃——妙极了!可是,我一听,已经有枪声,就是说,散兵线走近了。这时我听见有狗叫声。唉呀,坐在这儿可不是事儿!我连滚带爬地往下爬,把腰都蹭破了,一挨地撒腿就跑!我跑着躲避散兵线,左跑右跑,又在沼泽地藏了一夜,躲在炸烂的弹坑里,在道旁土沟里又躺了半天,最后等散兵线撤走了,总算脱了险。后来,我到了前线,到东普鲁士才打完了仗。45年秋天,我第一批复员,回到了家(我是乌沙契区的人)。有一次听说,在谢利茨克树林,有几个人骨架坐在松树上。正好碰上个机会,我去了。果然,一群群乌鸦在树顶上飞来旋去,呱呱乱叫。我仔细一看——是熟悉的地方。在枞树上,透过枝条看得见一具具白森森的人骨架,还都用皮带绑着,有的甚至还挎着步枪。后来,摘下来,埋葬了……”

  “那么,敌人到底是怎么从下面看见他们在枞树上的呢?”阿盖耶夫问。

  “问题就在于敌人什么也没看见——是那群狗!这些畜牲嗅到了,跑到枞树底下乱叫乱咬。接着,自动枪手就走到树下,顺着树干往上放一排枪。就这么完蛋了。有的人当场就打死了,有的只是受了伤,后来才自己死的。但是被皮带绑着,没有掉下来。一年半的光景,就被乌鸦叼啄光了……”

  “是——啊,”热卢德科夫拉长声说,“有过这类惨事!算了,让它见鬼去吧!这都是因为谢苗才提起了这类事。不然,我才不愿意回想呢……今天天气真好,适合钓鱼。很快就该长蘑菇了。”

  “就是到今天也没有人上那儿去采蘑菇——还有地雷埋着。战后有多少人挨炸了!”霍米奇仍然摆脱不掉这些回忆。 

第二节

  阿盖耶夫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兵们讲述的这些时而激昂慷慨、时而因年深日久变得缓和的凄惨故事,内心不觉产生一种似乎羡慕他们的感情——他没有遇到这样的战争。他遇上的是另一种,关于它不能下决心象他们那样坦率地讲述出来。他还从来不曾向任何人讲过,多年以来一直存放在心底。只是向妻子讲过自己不长的游击队生活中的几件经历。在这段生活中很少有趣的事,因为他不曾出去执行任务——在基地炼制炸药,准备炸弹。1944年获得解放后,他作为专家被派到炮弹供应部队。在那里不分昼夜地在一垛垛地雷、炮弹、子弹、手榴弹中间忙来忙去,装装卸卸,汇报、统计。永远不敷使用的交通工具使他伤了多少脑筋,给他添了多少烦恼。但是,这是每一个供应人员或后勤人员生活中都必不可免的日常繁忙操劳。即使在战争中也是如此。

  “您已经退休了?”阿盖耶夫问霍米奇,因为他觉得在这里除了叶甫斯季格涅耶夫以外,霍米奇的年纪最大。

  霍米奇皱了一下稀疏的眉毛,表示不同意。

  “我在工作!一般说,我本来能退休,但您知道……需要钱哪。”

  “他在我们这儿是家庭人口多的,”普罗霍连科说,“是位父亲英雄!”

  “喏,有五个女儿,八个外孙。不得不工作,需要帮他们一把啊。”

  “怎么,女儿们都没有丈夫?”阿盖耶夫问道。

  “有,为什么没有!只有一个女儿离婚了。别的女婿还都可以。夏天,一到我家来——简直是一个整排。嘿,家里这个闹腾啊。喏,每个女儿都得给点儿什么:脂油啊,香肠啊,乡下作的奶油啊——城里人现在爱吃这个。田垄上有什么给什么。喏,还有苹果、果酱、蘑菇。以后若是需要,再给寄去!一个女儿正在合伙盖住房,另一个要买汽车。还有一个在明斯克当售货员,贷款不够数,须要补偿上,不然就会被关进监狱。全都需要!”

  “可以理解,”阿盖耶夫沉思着说。而热卢德科夫解释得极其简单:

  “他们是一群寄生虫,霍米奇!你的女儿,你的女婿——全都是。”

  霍米奇那张憨厚的脸上,掠过一层忧虑的不同意的阴影。

  “喏,为什么是寄生虫呢?现在家家如此。从乡下往城里要东西。凡是能拿走的,全要。瞧:普罗霍连科只有一个儿子,怎么,他比我的女儿们要的少吗?”

  “不少,”普罗霍连科摇摇头,“第三个妻子承担着抚养义务,还能剩下什么?不得不给啊。”

  “有人这样帮助过咱们吗?”

  “算了,咱们是另一码事,”普罗霍连科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道。“咱们的生活是另一个样子。可以说,什么生活也不曾有过。只有灾祸!让现在这些人过过好日子吧。趁着没有战争。”

  “对——对!趁着没有战争,”霍米奇应声接道。“不然的话,一旦这个原子蘑菇云轰隆一响,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据说,只有蚂蚁能活下来。就是这一点也末可知,科学界还在怀疑。”

  “瞎,要爆炸就爆炸吧,这事完全不能由咱们左右,”普罗霍连科开口说,“不过,我是这么想,在我们等待这一天的过中,有一半人会仅仅受这个来自天上的残忍行为的威胁而吓得发疯的。再有就是因为喝伏特加。瞧,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格里巴诺夫用猎枪把儿子撂倒了。他儿子是我们汽车站的司机。”

  “就是那个退休了的格里巴诺夫?曾经在区财政局工作过的?”

  “就是他。儿子反对喝酒,不让他喝醉。所以他就朝儿子开了枪!后来,又用另一支枪筒的子弹打死了自己。”

  他们大家全都不再吭声。阿盖耶夫被这—新闻惊愕住了,失神的眼睛望着谷地的丛林,足有一分多钟。谷地里风景如画,和四十年前一样,也许比那时更加美丽——古老的大树树冠郁郁葱葱,稍许染上早秋的金黄颜色,在这暮色苍茫时分的寂静中,一动不动;每一棵树都被一些幼树和小树簇拥着,太阳已经西斜,光亮鲜明地照耀着对面的斜坡,一直照到谷地拐弯处,这—面陡峭、高耸,几乎全已淹没在阴影之中。头顶上柞树枝头的厚硬叶片籁籁作响,不知什么小鸟落在那里,吱吱叫了一两声就飞往谷地去了。

  普罗霍连科沉默片刻说:“我这样想,咱们活不到这个蘑菇云升天的时候,这要谢天谢地。现在谢苗已经长眠地下了,咱们不久也会睡到那里去的。这也好!这些苦难到来时已经没有了我们。那时会有人羡慕咱们的。”

  “话是这么说,”霍米奇叹息道,“只是可怜外孙子们哪!”

  “这话不错,这当然……”

  热卢德科夫忽然跳起来,抖一抖压皱了的裤子。

  “算了!你们和你们的这些话都见鬼去吧。要是听你们说的,现在就该羡慕谢苗。还得喝几杯!”

  他没有向任何人道别,爬过围障,进了菜园。普罗霍连科和霍米奇互相对瞅一眼。

  “也许咱们也走吧?为纪念谢苗再去喝一杯?”

  阿盖耶夫摊开两臂:

  “不了,您知道……我不是反对。我没福气消受啊!”

  “那就随您的便了。”

  “谢谢,”他说,“亲爱的人们,愿上帝保佑你们健康,在边个世界上还要多少逗留些年。我还要在这谷地边上走走。天气好……”

  “好吧,这完全可以。”霍米奇同意道。

  他们分手了,把手指坚硬多结的宽大手掌匆匆地伸给阿盖耶夫,然后爬进了菜园。阿盖耶夫目送他们,眼睛突然蒙上一层泪水。他在谷地上方沿着参天大树下面的小树林缓缓走去,想找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应该在这儿附近。他想,这条小径能再一次把他引到已经荒废空旷的巴拉诺夫斯卡亚的院子里——引他到小仓房、阁楼,引他到玛丽亚身边,引他回到他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第三节

  躺卧,简直难受得要命——铺地的石板凸凹不平,坚硬硌人;不只如此,窄小得无处伸脚,两条腿只好一直蹬在墙上。阿盖耶夫不知道,这是教堂地下室里的单身囚室、隔离所,或者简单些说狭窄的小屋。夜里,他被两个一声不吱的押解人员手持电筒送到这里。在这儿听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人,外面的声音丝毫传不到这里,所以阿盖耶夫以为关在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先是背靠冷冰冰的石墙坐着,后来站起来,可是站了一会儿,重又坐下了。整整一个白天焦急,忧虑,此时疲乏不可抗拒地压倒了他。本想躺下,可是只有蜷曲起腿来才躺得下。躺成这种姿势,两膝酸疼得难以忍耐,尤其是受伤的左腿。他不停地辗转反侧,挪动两腿,痛苦地寻找这儿根本不存在的空间。他忍受折磨,等待着提审或者刑罚,要知道,德罗兹坚科在枪毙或绞死他之前一定会试图从他口中通讯出点东西。时光在过去,他在地板上躺得浑身酸痛,疲乏得两耳嗡嗡鸣响,可是无人来提他。他左思右想,疑虑满腹,寻找自己出事的原因,可是他只能通过猜测和假设来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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