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惑众-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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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本日妖闻 VII
如同从深海渐渐上浮,男子的意识逐渐挣脱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背后全是冷腻的汗,手脚虚软无力。他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浅蓝的人影围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呢……到处反射着亮晃晃的不锈钢光芒。叮地一声轻响,轻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晕。
啊……对了,是电梯。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是躺在担架上。
电梯门左右滑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向外走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纵横的水泥梁柱与管道,认出这里是长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喊道:“先生,你刚才在70楼的楼梯上昏倒了,我们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发生了什么事……我昏倒了,为什么?70楼的楼梯?男子搜索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惶乱中,他听见一辆车子平缓驶入,转弯,停下的声音,于是茫然转动头部,看见了那辆香槟色的加长豪华房车。那辆车正在进入救护车旁的空闲车位,线条流畅倨傲的车头距他的眼睛只有两米之遥,引擎盖上竖立着奇特的小小标志。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黄金蔷薇,花叶上还伏着一只翅翼半开的黄金蜜蜂,就像是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态足金内一般。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随着主人下车的动作,一片长大的黑袍裾飘垂到地面上。那想必曾经是极其华贵的织物,经过漫长岁月洗濯,呈现出阴霾的冬夜天空的颜色,一种没有光泽的、柔软而阴森的黑色,从头至脚地掩盖着连帽长袍里的形体——如果那里面真的还有形体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脊背。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色彩与声音。在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一个时候,他也曾经体验过这样黑暗窒息的恐惧,但是那记忆被一堵冷而厚实的墙遮蔽起来,他胆怯地在脑海中探索着,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惧。
“哦,基奥普斯,你把他吓着了。”一个带点异国口音的女声用英文这样说着。声音的主人随即仪态优雅地下了车,款款走向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动了一阵,可能这就是他表示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随车医生正指挥护士和见习生们把担架上的男子往救护车里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新下车的这个人。她看起来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着白地黑圆点连身真丝洋装,从发际线到脖颈都用违反季节的厚呢子披巾严密包裹起来,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双眼,令人联想起歌剧女伶或者好莱坞明星之类的形象。
接着下车的第三个人看起来还要正常。那是个圆脸盘、好气色的红头发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身着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装和织有家纹的阔领带,虽然一望即知价格不菲,色彩的单调程度却堪比老祖母的袜子,左手还戴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白色丝质手套。
“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戴手套,那就是刚出道的麦可·杰克逊。”一名护士这样评论,立刻招来了随车医生责备的一眼。男子神思昏乱地被推入了救护车。还有人陆续从房车上下来,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救护车厢后门砰然合上的震动,几瓣破碎的黄豆从男子衣服的褶皱里落了下来。
目送救护车亮起顶灯,鸣着笛冲出停车场之后,裹着头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号电梯前,涂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丽手指毫不迟疑地按上了那个小小的海螺状浮雕。电梯门静静打开,内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楼层按键赫然入目:71。
之三 本日妖闻 VIII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时前还混乱一团的走廊内,现在已看不见任何垃圾、污水、蝙蝠粪便或是西洋盔甲蹭到白墙上的斑斑锈绿。一切看来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砰然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如果可以的话,部长很想飞身扑上前去,用他矮胖的身体挡住那只屡教不改的垃圾筒,但理智同时告诉他,那样也于事无补。垃圾筒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喑哑漆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与裹头巾的女子先后走出电梯,于是电梯内的另外两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长的视野内了。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他身边的女士挽着他的臂弯。
倘若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么,看来此刻部长的灵魂就要破窗而出了。这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巡查官,往往令初次见到她的人失去语言。她的美缥缈动人,犹如清晨穿透树叶的第一道阳光,或夏季最后一钩下弦之月,会无端教人联想起古中国神仙绘卷上,那些衣带当风顾盼生辉的女神。
但是部长的胸臆里,此刻沸腾着的并不是对这种出尘之美的赞叹和欣悦,而是痛苦、自怨自艾,以及慌乱。没有人通知过他,会有第四位巡查官,更没有人通知过第四位巡查官会是她!部长慌乱地检索着自己的记忆库,却不记得到7月15日编纂的最近一期公司简报为止,有提到过她被聘用为巡查官的消息。也就是说,她几乎是一上任,就随团来了相叶市。
我们都知道,有一些物体是这样的,当它们分别出现的时候,所造成的混乱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然而一旦它们狭路相逢,杀伤力便会加倍; 譬如说,猫与狗、蛇与鼬、火柴与高能炸药、两家敌对报社的征订员、两班不同传销组织的人马等等,当你身边存在着其中一种时,决不会再想要见到另外一种。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位巡查官挽着那位中年绅士的手,娴雅地步入走廊,就好像看见一支点燃的火柴被高高抛向空中,接着朝堆放高能炸药的仓库天窗内,直直落了进去。部长的精神发出尖锐的哀鸣。也许东南诸岛的空气能对健康有些好处……
“部长?”戴手套的红头发圆脸绅士庄重地将右手伸出:“我看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开始吧?”
“呃……”部长终于回过神来,握住绅士的右手,用左手抹了抹眉毛上豆大的汗珠,又朝走廊左侧打了个手势,“我们就从妖兽一科开始吧。”
“我想,我还是先把外衣脱掉好了。”从黑袍兜帽的阴影中,响起一个缓慢而深沉的声音。
裹着头巾的墨镜女子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基奥普斯,你们不是都用绷带把两脚缠在一起的么,难道你要像中国僵尸一样跳着往前走?”
黑袍的基奥普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回答了她——他干脆扯开了自己的袍子。哗啦一声,大幅朽黑的布帛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的人形。显然他的双腿并没有用布帛捆在一起,实际上,在埃及式的短袍子下露出的是一对修长强健的腿,穿着黄金扣绊的凉鞋。总体来说,这是个具有雕塑般美感的壮年男人,身材瘦削,眉宇深浓,有一种别样的英气,颈项、手腕与脚踝上,大量的黄金装饰环耀人眼目,其灿烂华美足以令任何拍卖行陷入疯狂,令任何野心勃勃的盗墓贼用自己的手指赌咒,要以此作为引退之作。
“我只有睡觉的时候才那么做!”那富有魅力的棕褐脸庞上,一对曜石般漆黑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青铜溶液的眼线直描入鬓。“你这个讨厌的希腊女人,为什么不摘掉你的墨镜,去好好照照镜子呢?”
女子反唇相讥道:“我又不画眼线,为什么要照镜子?”
“哦,我以为你总还梳头的。” 基奥普斯傲慢地抬高下颌。“或者喂你的头发们吃几只老鼠,好让它们安静点,别再扭来扭去。”
“木乃伊,泡碱把你的眼珠子弄坏了吗?我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女子唰地拉下头巾,墨镜后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部长低低惊喘一声。
乍看上去,她似乎是把满头的金发梳成了牙买加式的小辫子,再把所有的小辫子结成一条粗大的麻花辫。但那只是错觉。她的头发,是许许多多金色的小蛇,在青铜和琥珀的发圈内不安分地微微蠕动。
在几十道门缝后,偷窥者们也同声抽了口凉气。
就论辩技巧而言,这实在是一场低次元的争论,然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又是一场足可载入史册的华丽争论:正方辩友是斯尼费鲁法老之子、雷德耶迪夫与哈夫拉两位法老之父、古希腊人称为基奥普斯的王者、古代埃及太阳神Ra的化身、最著名的大金字塔主人胡夫法老;反方辩友则是海神波赛东的情人、巨人克律萨俄耳和飞马佩伽索斯的母亲、身体左侧的血液是致命毒药,右侧的血液则可以起死回生的三名戈耳工之一、仅用眼光便可将人化为石像的艳丽希腊蛇发女妖美杜莎女士。
对于巡查官的资历与素质,长缨保险公司向来严格要求,慎重筛选,不过,长缨保险巡查官们彼此之间的兼容性之差,这一点实在也是业内知名的。
“那……各位巡查官,我们还是从这边开始吧?”部长陪着笑脸,再次企图将四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左方的妖兽一科办公室。这一回,终于如他所愿地,检查团一行开始先后移步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实际上,视察进行得比部长想象中顺利。出于敬畏,或是出于对薪水的执著,职员们都表现得意外乖巧稳重,部长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先前那个狂乱的早晨已经把一天份的霉运都用光了似的。然而,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顽强的声音不住探出头来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