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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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满泪痕,眼眶红红的,眼睫一扇一扇尽是芭蕉雨露。
他揽得更紧一点儿,道:“你不用担心。”
她微微摇摇头。
宁静头微仰着,雪花飘飘,在她眉间额际淅淅溶溶,仿佛许多的冬季,到处留
痕。
千重看着她这一身装束,像大漠草原上的部落小郡主,楚宫腰,小蛮靴,心里
喜爱,又拥紧一些,他要自己永远不忘记此刻偎依的感觉。
宁静捻着他棕色袄上的算盘疙瘩,捻得起劲,一面说道:“你怎么来的?”
“坐火车到营盘,订旅馆,然后骑驴垛子来。”
“驴垛子?”
“唔,跟一个庄稼人打商量,付他钱载我一程。”
宁静想他费这许多周折,为来看自己一眼,可知这份心了,不觉甜丝丝笑起来。
接着问:“怎么跟家里说的呢?”
“跟朋友合计编谎,说到他家里住。”
千重的右手食指抚巡着宁静的鼻梁,抚着抚着,说:“我最喜欢东北人的鼻梁
骨,突出那么一点儿。”
“那才难看呢!”她说。
“不,它有它的作用。好比两人吵架,一方孤掌难鸣。一方却有很多人帮着呐
喊助威,这鼻梁骨,就有那群人的作用。”
她噗嗤笑道:“哪儿来的这许多理论……”
千重不等她说完,俯低轻吻她额角,一片雪花在他唇间溶解,像一整个雪季,
化于唇温。
两人玩至天晚方回。雪已停了,宁静把爬犁泊在家后门附近,向千重道:“你
驾这爬犁到营盘好了。”
千重摇头道:“不,我驾它到营盘没法儿安顿,你在家也没法儿交代。我走路
去好了。”
“不行,这儿到营盘得两三个小时路,现在漆老黑的,怎么可以?”
千重下来拍去身上的雪糜说:“不可以也得可以。”
“你要是真要走,我宁可你住到我家里,事情闹大了也由它。”
千重拉着她的手,凝住她的险道:“小静,你别跟我僵(读降),你让我永远
记得自己是从这儿走回去的,好不好?”
宁静听出他的话有别意,好不辛酸,遂道:“那,我去替你拿盏灯笼。”
她不愿惊动屋里人,由千重帮着攀上墙头,再拣一处有树的下去。千重在墙外
听见啪的着地声,和唏唏擦擦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很怕她再也不回来。
宁静找着一盏留作过年用的油纸灯笼,点燃烛火,飞快赶回去,半路却碰见厨
子祥中。
祥中道:“咦!小组,回来了,老爷二太太问起你呢。”
宁静心虚,忙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大概晚饭吃过了你还未回来,有点着急呗!”
他看宁静提着灯笼,紧接着问:“怎么,小姐,又要出去呀?”
宁静含糊道:“路上拉了东西,去找去。”
“用得着我吗?”
“不,不用了。”
她打后门出去,见到千重,已冷得牙格格的,千重道:“没事儿吧?”
她摇摇头,把灯笼递给他,两行泪已流了下来。
千重望她半晌,为她拭去,又为她拍拍发上肩上的雪花,不知道该怎么好,惟
有说:“你回奉天我找你。”
宁静点点头,千重始离去。才踏出一步,又回头道:“小静,那么久,你还没
喊过我。”
宁静低下头,又抬起来定定瞅着他,轻轻唤道:“千重。”随即微笑起来。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里。宁静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
地盯着他不放。北风唬唬地摇动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远远的红灯笼也晃呀
晃的,上面黄的“吉祥”二字仿佛在朝她笑,愈笑愈远,愈远愈模糊。灯笼偶
尔会转个角度,是千重朝这边眺,然后又飘飘萧萧,飘飘萧萧,像小萤火,在独自
飘归。
次日清晨,宁静感到喉干舌燥,四肢无力,知道不妙,稍清醒些,便千头万绪
都涌了上来,想起昨天的乍喜乍怒,骤聚骤别,真是恍若梦魂中。她眼睁睁地瞪着
屋梁,不禁惴惴难安,小善是见过千重的,想必认得,果真讲了出去,岂不全家都
已知悉!而且他那样哭着回来,不讲才叫稀奇呢,这种把柄落在玉芝手里,更是没
完没了了。宁静愈发早毷氉起来,合上眼再睡片刻,却头痛欲裂,无论如何睡不着,
她又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病了,惟有强撑起身换衣去吃早饭,顺便探探玉芝的口气。
玉芝问她怎样脸红红的,她只说屋里闷,一顿饭吃得辛苦艰难,其他倒没什么
异样,也没有人问她昨天的事儿。
吃完早饭,还未踏进房间,宁静突然觉得反胃想吐,慌忙飞奔到茅楼儿,路上
已经吐起来,用手硬接着。吐完人就虚飘飘的,晕眩难受,勉强撑回房躺下,不觉
睡熟。
差不多晌午光景,珠帘乍响,宁静是醒着的,便翻身坐起。却是尔珍,宁静这
才恍然记起请她吃小豆包的事,她压根儿忘得干干净挣的了,心里抱歉,嘴上调笑
道:“哟,给个棒锤当个针,果然来了,我还把这事儿忘了呢……”
她原是开玩笑的意思,正要解释,不料尔珍愀然变色,大声道:“你拿大,你
尽熊我,我以后都不信你了,没的白让你穷钻登,你就对周蔷一个好,那么喜欢她,
死了投胎做她女儿好了。”她跺跺脚,两只乳峰一颠,像啄木鸟的喙。
宁静老是昏昏的,哪有闲心抬这杠儿,索性不搭理,倒头朝里便睡。一会子听
得门帘一阵噼里巴啦乱响。
元宵节过后,赵家才回奉天。冬春之交,李茵蓉就去世了。
宁静记得母亲死前几天,一直握着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后,唐玉芝扶
正,宁静会受欺。宁静以前也这么想,如今却多了一重牵绊,想想真恨自己回三家
子,要不回去,可多陪陪母亲,又可了无挂念。可是花事递嬗花事换,还是什么都
要过去的。
千重仍旧常来找她,两人总到较远的地方去,比如东陵、大清官、柳塘、黄寺
和古塔。自从八月节那次,千重再也不敢讲自己国家的事,但宁静最敏感不过,有
什么拐弯的字眼就要犯疑心,有时简直存心调歪。千重想想觉得灰心,处处谨慎处
处不得意。宁静又易怒,就不约她了。可是没过两天到底忍不住,就又去找她,攀
上墙头朝她房间的窗户扔石子,窗户是镶玻璃的,太猛力怕扔破,太不用力怕听不
见,非常吃力。宁静这边,觉得两人做贼似的,恨不得断了才好。今天想明天要断
了要断了,明天想明天要断了要断了,始终是枉费。两人就这般消消停停,殷殷勤
勤,也明知是挨日子而已。
一次,两人在太元街上碰见张尔珍,远远的,然而她看见他们了。宁静回来十
分不安,掂掂掇掇,千思万考,好在千重那天并不是穿马裤。直到后来,她才猛然
记起躲警报那天,张尔珍也在,偏偏过年前把她给得罪了,她倒未必会传出去,可
是宁静总有一种可怖之感。
交了春,遍地积雪开始溶了,又该是梨花开的时候。宁静坐在偏厅阶上。对面
江妈咪着眼,抱着棉袄在掐上面的蚤子,一掐一个,一掐一个,棉袄约是小善的。
因为两筒袖口蜡蜡亮亮擦鼻涕擦的。一阵阵凉风缠缠绵绵,穿梭院子里真是废院深
深。这里可以听到外面巷里人家的母亲在推摇车:“摇呀呀摇摇呀宝宝睡觉呀
”唱不尽的瞌睡的催眠曲;有算命瞎子打门前走过,手里一面小锣,噹、噹、噹
出天机来;卖小吃的仿佛在千里外吆喝着:风糕凉糕卷切糕,风糕凉糕
卷切糕所有市声都在高高的围墙外,因此是另一个人世,墙内的逍遥岁月与它不
相干,只有后院里永庆嫂在捶衣服,两根棒棰“的的笃笃”捶在捶麻石上,开了春,
许多冬天里的被面被套浆洗好了,就总听到这种捶衣声。
宁静想起母亲教她的“断续寒砧断续风”,想起母亲与李后主一般的悲凉岁月,
死后只有一个妹妹来送葬,另一个住在抚顺市的表哥因久未联络,无法通知。她不
要像她母亲一样。
好些日子没去看周蔷,她饭后便去一趟。院里有浣浣洗衣声,和日光日影重重
叠叠。隔着窗户,她看见周蔷在哄孩子睡午觉,一触一触地推着摇车,东风无力;
嘴微张开,不知道是不是哼着歌。短发披颊,把脸庞掩得很瘦很清癯。
宁静走进去,看见孩子绑带绑得直直地瘫睡那儿,摇车角插支蝇甩子,动不动
阴住他的脸。
周蔷有点奇怪地望望她,宁静吃了一惊,道:“喳的啦?怎么眼睛肿得老大的?”
周蔷侧着头,让头发垂泻肩上,说:“你还不知道吗?”
“啥事儿呀?”
周蔷唏唏嗦嗦哭起来,边饮泪边说:“小宋让' 什么' 人捉去勤劳奉待了。”
宁静瞠目盯着她,她抹抹泪说。“尔珍没告诉你吗?”
宁静想摇头,周蔷又道:“她说可以找你爸想办法,你爸爸认识人多,我本来
要亲自去,她说我跟你爸爸不熟,反而害事,叫我在家等消息。我还以为你早知道
了呢。”
宁静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三天了吧!”
宁静气得浑身发抖,一声不响地反身冲出去,本要先找尔珍算帐,踌躇一下还
是先办周蔷的事要紧,使气促促地跑回家,砰砰砰地敲大门,一股劲儿直闯到书房。
书房门紧闭着,她感觉到里面有人语,走近些以为玉芝在讲话,再听认出是尔珍,
虚飘间一句话入了宁静耳中:“您老要是为难,小静也可以……”
宁静很震动,一掌撞开门跨进去,一时大家都僵住。她狠狠地斜眼睨着尔珍,
尔珍瑟缩那儿,两条肥腿夹着一双手,挺着大而无当的肚子衣褶都堆堆拢拢挤到
肚子和乳房间了。
宁静当面质问道:“你说了什么歪话?”
不等答复,书桌后的赵云涛撑桌而起道:“尔珍,你先回去吧,我会尽量设法
的,叫周蔷不要着急。”
宁静仁立原地,乱成一气地盘着辫。赵云涛送尔珍出门口,回来书桌后坐下。
宁静说。“在您面前数贫嘴了?”
“说的也是实话。”
宁静回想刚才进来时,父亲根本面无难色,那结尾一句是尔珍画蛇添足。她没
想到尔珍这样坏。
赵云涛拿目光端详她,痛心地问:“小静,怎么会的呢?”
她不望他,负气道:“我哪里知道。”
赵云涛叹口气道:“年轻人就是冲动。”就不再言语。
宁静正转身离去,赵云涛又说:“你不要忘记平顶山的浩劫。”她剔愣愣打个
冷颤,继续走出去。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
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
却久无眉目。玉芝这一向倒保持缄默,宁静揣度她可能同意自己同千重亦未可知,
那种人,料不准的,谁得势向着谁。宁静于此对她又要有意见。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
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
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不可能看见她的。
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