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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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院子里帮着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
是老大,她是老么,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
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仿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
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 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噹
噹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畴,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
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
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
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
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功能创业的,该推老三,
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
他有相当的商业头脑,却是无有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
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
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老五,没有不翘起大
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隋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
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
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
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只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
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
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刀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
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
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
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
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读货)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
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
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
宁静在里西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
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
是蛮方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
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场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
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刺扑刺的振
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
不到郊外设计捕物。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
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
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去涛因为地位关系,满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
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
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 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
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筵宴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须影发光中看见一双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
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凭空起个大泡,
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
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她记得玉芝于这上挺爽快,照还九十度鞠躬,
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古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
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
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也
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
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若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
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
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楂
子,然后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
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
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
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
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
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
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
仿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
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
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
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
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
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仿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
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
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
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像话,便尽量
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
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
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
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
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
篇说辞。
踱到一棚窝窝瓜架下,两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远远的梨树下有人说书,正说
得激烈,一盏红灯笼晦晦晃晃,映着周围一堵小孩子的脸,也有大人来凑趣儿的;
隐隐约约可听到宋江两个字,幻莫说的是《水浒传》。
千重道:“才刚儿你爸爸只说你是他的女儿,并没有说你的名字呢!”
宁静犹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军师吴(无)用。”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点发愣,明明在笑,笑得却没内容。宁静这才想起他虽会说东北话,这
些俏皮话不一定能懂,当下好生后悔,不知怎么收场。干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
是爷爷改的,叫赵宁静,安宁的宁,唔……很静的静,就是不吵的那个静”她觉
得自己讲得秃露翻张的,微感不足。抬头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
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谢干了的花瓣拔掉,
不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
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
这阵风却久久不竭,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的,看看原来
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
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喇喇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
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喳的啦?”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
“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赶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
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块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千重欲语还休。宁静便道:“这么着,咱们出去蹓跶蹓跶吧!”
秋天的郊野漾满了清清烈烈的味儿,是没有水的酒。稻禾有已经收割了的,有
还没有收割的,放眼望去全都灿黄如金。
宁静发现千重走路总是有那么点儿向后仰的意思,八字脚,脚踵使劲儿,觉得
很好玩,别过脸偷偷笑。
来到一片萝卜田,宁静叫停,问道:“你吃过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