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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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外边;帽子戴得很高,一仰头仿佛就要掉下去似的。他左胳臂挟着一个深黄布做得公文包,挟得很紧,好像里面装了很重要的材料,怕掉了似的。黄仲林一看,心里便有了数,微笑地问童进:
“是来调查材料的吗?”
童进愣着两只眼睛,奇怪地问:
“我还没有介绍,你哪能晓得的?黄队长。”
“是他那身服装和他手里的公文包告诉我的。”黄仲林笑了笑,接着说,“恐怕还是从苏北来的吧?”
那个青年点点头。童进更是吃了一惊,几乎是跳到黄仲林面前说:
“你简直像是活神仙,啥事体都不用讲,一看就晓得了。”
“我不是活神仙。”黄仲林到了福佑药房以后,亲自把朱延年的材料仔细看了三遍,几个主要活动方面都牢牢记在脑筋里。苏北方面是个重点,张科长的事那边始终没有派人来。今天从那个青年的服装举止上看,他估计是从那边来的,果然叫他猜对了。他说,“有辰光估计对了,有辰光也会猜错的。”
“不,你估计都对,真像活神仙。”
“你要烧香吗?”他打趣地问童进。
童进嘻着嘴,笑而未答。
“别开玩笑了,还是我们来谈谈吧。”黄仲林的态度顿时严肃起来,对那个青年说,“贵姓?”
那个青年打开深黄布的公文包,把区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介绍信递过去。黄仲林看了看,把介绍信放在桌子上的卷宗里,抬起头来说:
“李福才同志,张科长怎么样了?”
“唉,别提了。”李福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用着感叹的语调说,“‘三反’一开始,我们的科长心神就不定,整天愁眉苦脸,老是有一肚子的心思。大家劝他,有啥事体,早点和大家谈谈,没有关系。我们晓得是啥事体,也好出力。
他老是对我们科里同志说:没啥事体,没啥事体。他参加‘三反’的会议不积极,每次会议坐在那里,老是不发言,看上去,又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有时,在我们处长面前却特别积极,话比谁还多,只是老讲相同的话,没有内容。他是我们的科长,他有情绪,你说,黄队长,我们科里工作哪能搞的好?打虎也不得劲。别的科里都打出老虎来了,有的还是大老虎,就是我们科里一个老虎也打不出来。你说急人不急人?我们都急的不行,张科长一点也不急。第二个战役开始,张科长可急了,整天跑来跑去,像是有什么急事,可是科里啥急事也没有。他就是在科里坐不住,脾气忽然变得特别好,谁有什么事找他,他都同意,并且帮忙。有一天,处长找他谈话,他回来面孔铁青,我们料到一定是吃了处长的批评,可是,还不晓得他出了事啦……”
“啥事体?”童进问。
黄仲林向李福才微笑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张科长一定会出事,从他的笑纹里透露出来好像出了啥事体也清楚。
“啥事体?——张科长原来也是一只老虎。”
“哦!”童进不了解机关里“三反”的情况,听说张科长也是一只老虎,不禁大吃一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
“张科长那样的老干部,居然也是老虎,真正想不到。”
“这有啥想不到的,”黄仲林从李福才的话里证实了自己的估计。他想起刚到福佑药房,童进他们向他汇报的那些情况,便气愤愤地说,“到了朱延年的干部思想改造所,哪能不变呢?”
“我们科长自己也不好,”李福才说,“从你们转来的材料看,他不应该接受朱延年这个坏家伙的钱和那些物事。”“你说的对。”黄仲林指着李福才的面孔说,“张科长经不起朱延年的糖衣炮弹,应该他改造朱延年,不料被朱延年改造了。”
“朱延年这家伙腐蚀了许多干部,真是害人精。”童进咬牙切齿地说,“这次可不能放过他呵!”
“当然不能放过朱延年,”黄仲林把话题拉回来,问李福才,“现在张科长怎么样啦?”
“后来我们晓得组织上找他谈过几次话,他心里很恐惧,不敢老老实实交代问题,怕说出来要受处分。处长请示上级,决定他停职反省,……”
“这个决定很正确。朱延年把他改造过去,我们再把他改造回来。”黄仲林点点头说,“停职以后,坦白了没有?”
“初步写了一些材料。没两天,组织上派我到上海来调查材料了。”
“你来,我们很欢迎。关于张科长的事体,童进同志可以同你谈。你们谈了以后,还可以找夏世富谈谈。夏世富这个人很滑头,不是一次能谈出来的,要耐心和他谈。书面材料在我这里,你可以看。”他望着李福才说,“苏北方面关于朱延年的材料,还希望你多提供一点。”
“那没有问题,我带了一点来,”李福才连忙打开深黄布公文包,急着问,“要不要现在就给你?”
“交给童进同志好了。”
李福才拿出材料来,迟疑地望着黄仲林。黄仲林便给他介绍:
“童进同志是我们‘五反’检查队材料组组长,交给他一样的。”
李福才把厚厚一包材料送到童进手里。黄仲林对童进这么信任,他认为是人生最大的一种幸福。他感到十分愉快。那天向黄仲林汇报朱延年和马丽琳勾结的诡计,黄仲林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鼓励他,简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当天晚上,他就投入“五反”运动,积极和叶积善他们商量,怎样帮助黄仲林做好福佑“五反”检查工作。第二天,黄仲林召集了童进和叶积善这些积极分子开会,成立了组织,童进担任了材料组的组长,叶积善是群众工作组组长,黄仲林自己兼任资方工作组组长……迅速展开了工作。
这消息很快从夏世富的嘴里传到朱延年的耳朵里。朱延年立刻去找黄仲林,哭丧着脸,说了童进许多坏话,希望黄仲林主持公道。黄仲林听完朱延年那一套鬼话,冷笑了一声,说:
“我正要找你,你谈了很好。”
“我晓得黄队长在市面上混的人,啥人在你的眼睛里也瞒不过去。童进这样的人,别看他表面老老实实的,心眼可坏哩。你一看一定就晓得了。我用人不当。他到店里来是我一手提拔的,没想到竟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叫我戴绿帽子。要不是黄队长,我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哩。”
“童进到我这儿来告了你……”
朱延年霍地站了起来,生气地把袖子一卷,仿佛要找童进打架似的,说:
“古人说得好,恶人先告状。一点也不错。朋友妻不可欺,他连我这个经理的老婆也下手哩!”他有点心虚,问,“他告我啥?”
“你自己清楚。”
“我?黄队长,你别听他瞎三话四。我找他来,三头对面,一定要谈清楚。”
“不必找他,问题很清楚。”
朱延年心头一愣,发觉局势有点不妙,他想设法挽回,把希望寄托在黄仲林身上,恭维道:
“黄队长明察秋毫。希望黄队长给我做主……”
黄仲林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朱延年,严正地对他说:
“陷害好人,破坏‘五反’,你晓得这个罪不小呀!”
“黄队长,黄队长,你这,你这是……”朱延年像是迎头受了一个闷棍,弄得昏头昏脑,口吃的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镇静下来,强辩地说:“你不能听一面之词,你,你听听我的意见呀!”
“谁也没有封住你的嘴,有话,尽管说吧。”
朱延年气呼呼的,好像有一肚子冤气要吐,愤愤不平地说:
“童进调戏我的妻子,千真万确!那天夜里,我亲眼看见的,他们两人在一张床上……,我在黄队长面前可以发誓,绝对没有半句假话。我不是那种颠倒黑白的人。我不会拿我老婆来开这个玩笑。不管我在做生意买卖上有啥不对的地方,童进总不应该欺负我的老婆。黄队长,你说是不是?”“如果童进真的欺负你的老婆,童进当然不对;要是诬告,童进不但没有罪,诬告的人要受到处分。”
“我一点也没有诬告。”朱延年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话你不相信,童进的话你也别相信,黄队长,你问问马丽琳,真相就明白了。”
“问马丽琳能把问题弄清楚吗?”
“那当然,她是当事人,她最清楚不过了。”
“马丽琳会不会说假话?”
“不,绝对不。她有一句说一句。我们是夫妻,她的脾气我很了解。她不会冤枉任何人的。”朱延年想,只要关照一声,马丽琳完全可以听他摆布,要是来不及回去,打个电话也就行了。
“她讲的话,你完全相信吗?”
“那我没二话说。”他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已经派人找过她了……”
朱延年忍不住打断黄仲林的话:
“啥辰光?”
“就是今天。”
“她哪能讲?”
“她讲是你安排的。”
“我安排的?黄队长,你别听她瞎三话四。”
“你不是说,她绝对不会说假话吗?”
“不过,”朱延年喘了一口气,改口说,“她给人逼得没有办法,有时也说句假话。”
“你说,是我们逼出来的吗?”
“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朱延年讲话太急,没有很好考虑,有了漏洞,让黄仲林迅速抓住,叫他躲闪不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是说,她有时给人家问得没有主张,可能说点假话。”
“你不是说,你完全相信她讲的话吗?”
“她讲的真话,我当然完全相信。”朱延年一步一步退下来,感到招架黄仲林的攻势非常吃力,但仍然勉强顶住。
“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老实人绝对不会吃亏的。害人的人,最后一定害了自己。真相已经完全明白。你陷害好人,破坏‘五反’是肯定的。现在的问题是你要低头认罪,彻底坦白五毒不法行为。”
“这,这……”朱延年还企图抵挡,但已是强弩之末,在童进身上一时玩不出新的花招。他恨不能一口把童进吞下,才能消除心头的愤恨。现在童进有黄仲林撑腰,急切不能下手。但等“五反”过后,黄仲林这小子滚蛋,再看朱延年的颜色。别说童进,就是黄仲林,老实说,朱延年也不放在眼里。朱延年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哪个官员不败在他的手里,小小黄仲林,更不在话下。他装出有一肚子冤屈没有办法诉说的神情,摇摇头说,“真想不到,马丽琳也会这样,黄队长,将来你会晓得真相的。”
“不必等到将来,现在我已经晓得了。”
“好,好,我现在不说,我有啥好说的呢?我一张嘴哪能说过他们两张嘴呢?马丽琳变了心,要和童进相好,自然帮助童进说话……”
“那要不要马上把马丽琳找来,当面对质?”
朱延年给黄仲林一逼,怕真的把马丽琳找来,一五一十讲出来,他更加没法下台。他摆出委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忽然用手按着头,皱起眉头,说,“黄队长,我昨天没睡好,现在头痛的要裂开来似的,我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那你去吧。”
朱延年跨出“五反”办公室的门,马上把手从额角上放下,暗自对自己说:这回算我倒霉,以后,等着瞧吧。黄仲林有天大的本事,拿出来好了,朱延年绝不在乎,看谁翻过谁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