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0-蛇宫-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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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比氢气球还自由的现在的我,哪也不太想去,包括我似是而非的女友。令我诧异的是,现在我竟然闻不到我奶奶的气息了。要知道,生前,我经常会在一个转身,一个很自然的扭头之间,甚至一睁开眼睛,就闻到我奶奶那种卫生球和葱混合的与众不同的气息。它像丝缕一样飘拂而过,仿佛我奶奶就站在我身后。奶奶在我16岁的时候,死了,可是,十多年来,那气味从来就没离开我,不管我在天南地北哪座城市。那不时袭来的、葱和卫生球的混合气息告诉我,我奶奶就站在我身边。
我问堂哥阿宝,你会经常闻到阿奶的味道吗?堂哥说,神经病。堂哥又说,听说你们要取缔陪侍小姐?他妈的还要不要发展经济了?这生意还怎么搞嘛,阿以?
我经常闻到。我说,刚刚她还从这飘过,就刚刚,从这边过来的。
堂哥说,你肾亏见鬼了吧?
我和堂哥都是我奶奶一手带出人样的。当年,我父母在新疆,堂哥的父母下放到很偏僻的瓦钵岗里。月黑风高的时候,我奶奶经常提一只死老鼠,要求我堂哥把它扔进李东方家的大水缸里。当时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在室外公用地带。我堂哥喜欢这个活动,主观能动性很强,总是附带地吐口水甚至撒点细尿。奶奶很欣赏堂哥,有一次,据说,我自告奋勇,附带扔了一只雨后暴毙的死蚯蚓,奶奶立刻夸奖阿以将来也一定有出息。当时我还不及水缸高,肥粗的蚯蚓使我恶心,但我还是蹑手蹑脚地搬了小凳子,沉着地完成了动作。
我们干了很多坏事。李东方的罪过是他在批斗会上,不该扇我伯伯的耳光。堂哥说,他让他爸爸出了两条鼻血,摔坏了假牙。有一天,奶奶发布命令,去食堂蒸饭的时候,指定我们在一个红碎花的大瓷钵里偷抓两把米出来,放我们家蒸饭的沙钵里。堂哥在作案第5次的时候,被红碎花钵的主人逮个正着,小小的手臂被人拧到后背心位置。喧闹声沸反盈天,从床上爬起的单位的人,都提着裤子来看热闹。甚至有人说,他们家蒸饭的米,肯定也有人偷,因为最近每天早上的稀饭,都特别特别稀。
有人提议把我堂哥吊起来。阿宝像杀猪一样狂叫,声嘶力竭,说一点米也没有偷,只是看到红碎花钵里有虫。众人就哄笑了,因为谁都知道,上面有盖子。食堂管理员也到了,说要找保卫部门来破案,这时,奶奶披着外衣,提着柴刀来了。
我孙子在哪?!
《蛇宫》第一部分薄壳儿的海瓜子(2)
人们自动闪出一条路。奶奶像张飞一样,威风凛凛地走向红花钵主人。红花钵主人不由把堂哥的手松了下来。奶奶霍地一声,一刀砍在食堂的方形的木蒸笼上,刀像蜻蜓一样,挺在蒸笼上。奶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红花钵主人:他父亲就是劳改枪毙,赵家人也还没有死绝,轮不到你来管!———你亲眼看到我孙子偷你家的米?你亲眼看到?阿宝,你有没有偷?给大家讲清楚!
堂哥放声大哭:我没有哇!没有!!就是没有哇!奶奶,他扭断我的手啦。我的手不会动啦!堂哥像猴子一样,卷着自己的身子和手臂。
有人就说,对孩子不应该下手这样重。又有人说,老人这样偏袒孩子不好。红花钵主人说,可不是,从小偷针,长大偷钟。我也是为孩子好,一点米算不了什么。
奶奶一听,豁地拔出刀,当地将红花钵打翻,水米流了一蒸笼。
奶奶吼道:少给我讲鬼话!你们一个个是什么东西,害人的整人的偷人的我清楚得很。哪个敢在我面前摆光彩?奶奶再次挥刀,刀背重重砸断了饭桌的一角。走!阿宝!以后给我离那些王八蛋远一点!
其实我至今也不清楚奶奶为什么授意偷红花钵里的米,这一点大我8岁的阿宝也始终分析不明白。在我的记忆里,偷东西的事并不太多,大约我奶奶着意劫富济贫。但是,以恶易恶、以暴制暴,甚至仅仅是以暴抒情,倒是家常便饭。
有一次,楼上一个美丽的女医生下来讨水喝,说屋里没开水了。奶奶转身就端出了一杯生水。开水吗?医生喝了有点疑惑。奶奶说,你不相信就倒掉。美丽的医生赶紧喝了。我尖声说,生水喝了肚子痛!我脑袋上立刻“笃”地暴起一板栗。奶奶说:大人说话小孩插嘴!奶奶事后判决说,那个货穿拖鞋,成天在我头上吵!
后来我堂哥补充说,奶奶讨厌她,还因为堂哥跟她报告,有两次他从门缝中看到工宣队长,到她宿舍,也就是在我奶奶头上,像挤橙汁一样,挤压她的胸部。工宣队长喜欢游街示众的活动,要求被批斗的人的双手,沥青一定要涂到大臂。据亲戚回忆说,被剪阴阳头的我伯母,有一次就因为涂少了,被工宣队长打掉了一颗真牙。当时,伯伯跪下来哀求都没用。
还听说,我奶奶有一次计划纵火烧单位办公楼,工具都准备好了,千钧一发之际,路遇我奶奶一个较信任的人。那人跺着脚、压低嗓子喊:你要再做反革命,那几个孙子真的没人管了,全部会活活饿死!奶奶这才咬牙忍了。———不过,这个段子,真伪难辨,因为没有经过我堂哥阿宝的印证。大我8岁的我堂哥,是我幼年记忆的可靠桥梁。我想,如果是真的,我奶奶又纵火得逞,那非得烧了半座城不可,因为我奶奶下手绝对狠。
公平地说,我奶奶的暴力倾向不只对外,对我们两兄弟也不含糊。起码有十次,我堂哥都被她掐得眼珠子外翻、舌尖外伸,要不是邻居挺身相救,阿宝至少死过十次。我奶奶嘴也毒,我们俩,包括我们俩的父母,都经常被奶奶诅咒。有一次,她痛骂我母亲后,一条麻绳忽地,毒蛇一般飞到我母亲脚下:有本事你就死!我儿子瞎了眼,找了你这个资本家做老婆———资本家这个新词我奶奶当时掌握不好,发音很古怪:猪笨家;要不是我父母感情深,估计我母亲也自杀过很多回了;我奶奶说我伯母伯伯统统都生癌死,真的就说对了;我奶奶说我,全身发烂死得连狗都不拖,现在看来好像也基本正确。
她生前还诅咒堂哥长大生不出孩子,被人枪毙,腿被狗拖,也应验了一半。靠走私发达、拥有本市房地产半壁江山的阿宝,正室、偏房,加上在野党,怎么折腾也没有孩子;他自己经常开着凯迪拉克,连系安全带的习惯都没有,反正,至少我死后,他还是一样风流倜傥、到处留情、毫不结果地快活着。
小时候,语文课老师一讲到地主婆,我就立马想到我奶奶。我认定所有的地主婆都留着长指甲,因为我奶奶的指甲总是很长,常年剥葱弄蒜,总是黄绿色的。我脖子上也有过它们作业的痕迹,是因为一个同学不还我书,还把我的书包带拉断了。我一路哭着回家,奶奶没听完,就啪地抡上一记大耳光———废物!哭哭哭!就像你那没用的老妈,哭有屁用!明天给我把他书包撕烂!
我尖着嗓子回嘴:老师会骂的!你不读书,你当然不怕!
奶奶扔下芹菜,扑上来就掐我的细脖子。长指甲豁地划开我的腮下。我奶奶咬牙切齿:没有出息的狗东西,不如趁早死了省钱!要是你明天不敢撕他书包,看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的狗腿得以保存并被警察使用,是阿宝第二天一放学,直接把那同学的书包抛到校门口的老榕树桠上。回家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向奶奶汇报。奶奶当场煎了一个荷包蛋给他。奶奶说,有出息!做人就这样!
我对我奶奶满腔仇恨,不是因为她没有给我煎荷包蛋。我实在认为我奶奶是个恶婆。在我的所有的记忆中,都透着对我奶奶的诸多恶行的深深排斥。我恨她。尽管我完全继承了她骄傲的容貌,不像阿宝,和我伯母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
奶奶死后第一周没有来访问我。我想她急于施恶忙不过来。大约是几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就站在凉台上,就在一个转身之间,我奶奶特有的气息突然将我笼罩。我大吃一惊!我是不信鬼邪的,但那卫生球和葱混合的、天下无双的味道,分明只属于我奶奶专有。
我保持姿势屏住呼吸,我不敢惊动我奶奶。我在等待她的指示,接受她的端详。等我慢慢再吸气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我奶奶走了。后来,我就知道到我奶奶经常站在我身边,她在看我。也许她摸我的头发,用她带着黄绿色的长甲的手,轻轻地摸我的脸,或者用力打我屁股,她又打又骂,但是我毫无感觉。
《蛇宫》第一部分薄壳儿的海瓜子(3)
我真的讨厌我奶奶,可后来我发现,实际上我比阿宝更经常地想念到她。阿宝经常笑我。他已经富得开始做慈善事业了,而我却总是闻到奶奶的味道。在大学念法律、做警察身为公检法一员的时候,在我身经百战、历练世态炎凉之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我奶奶。天呵,我不得不承认,我竟然越来越怀念我那该死的、像恶性炸药一样的奶奶,我无法克制。我居然能够在回忆中,开始真正懂得品尝奶奶作恶行暴的快感,品味出做人的自由释放的轻松境界。
我隐约不安。
有时候,我分明感到奶奶的气息弥漫浸淫我的全身,我就是我奶奶,在镜子里我和我奶奶一样高大俊秀,但是,我奶奶的飞镖一样的眼神我永远无法拥有。想想也真是可笑,这辈子最大的暴行,是我自己冲着我自己来着。奶奶会说什么?三岁看老啊,阿以,我早就看出你是没有出息的货!
警察阿以(上)
阿以的亡灵再次不安,是又发生了一件事。就算阿以智商200,他也想不到他们竟然要把阿以演变成“烈士”。阿以原来以为两枪打烂了一个牛屎外面光的赵以,却不料他们居然还能用一堆牛屎烂肉,去拼凑更高大的英雄典型。一份市局下的红头文件是这样写的:
赵以同志在8月4日的值勤中,为了保护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毅然抱起歹徒放置的炸弹,冲向远离群众的偏僻地。炸弹爆炸了,赵以同志身负重伤,经多日抢救,赵以还是伤情恶化不幸牺牲。
赵以同志是个优秀的人民警察,一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勇于牺牲,为保一方平安做出了突出贡献,甚至不惜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鉴于赵以同志的一贯表现,为弘扬正气,激励后人,我们报请批准授予赵以同志烈士荣誉称号。
事迹材料见附件。
如果能够再自杀一次,阿以发誓定要到世贸大厦88层跳下。他决计要摔得四分五裂,红白四溅,让身体零件,尽量占有不同空间,比如,手臂吊着高压线上,大腿挂在车棚上,最好斑马线上也摔一点什么重要器件,总之,要让所有目击者恶心呕吐,以达到公开公正、生死双方都公平的目的,决不让人暗箱操作,随意作弊。
阿以承认自己从来不是英雄,只是个从小向善、正在向恶的家伙,是个貌似文雅、脾气恶劣的狂躁警察。有证据在案,阿以有前科。他曾在办案中将一个吸毒抢劫犯一掌打死,当然,阿以和死者本人事先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阿以因此被处分过,不过,阿以被处理成英雄后,大家现在都默契地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