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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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儿子在数学考试之后,得到的全市高中生篮球技术比赛第一名的奖状,立刻疼痛得永远都来不及和她一起分享。
小调的手臂上,衣架的钢印刚刚浮现出来,立刻又被追加上几个痕迹更清晰的红印。
今天早上阳光明媚,却挡不住昨晚的疼痛偷偷在手臂上延续。我在出门前,用袖口把手背上的淤青仔细地盖好。
母亲从和父亲指手画脚的争论中忙里偷闲,给我一句诅咒:
“皇天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你出门被车撞死算了!”
风帮妈妈重重地带上了门,超重低音震得我耳膜有点痛。
到教室后,小调仍找不到理由,可以否认掉说那冷冰冰的话的人,是我的母亲。
上课铃响了,透过同桌打开的铅笔盒,我看见翻盖上的日历,距离小调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雪的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年。
短短的两年,已经什么都变了。雪没有再下,母亲不再安详,父亲也不再像家里的一根脊梁。
一切总是喜欢变个不停,最后让人以为变就是不变,这个世界就这样。
我翻出课本,摞成一摞,双手交叉着,把头深深埋了进去,末了,又抬出一双眼睛,静静等待铃声响起。
2
学校里有一片杉树林。在拥挤的林阴道深处。
杉树没有柳枝轻摇的柔媚,只是一径耸立,笔直入云。是让人感觉坚毅的植物。
我喜欢在冬天起雾的冷寂月夜兀自站立在林中。
月,隐在夜雾之后,悬在杉木的最顶端。叶落尽,孤月独在。纵然是刚强的杉,也无法不在此刻显出无端的失落。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我靠在树边细吟着。恍然间,与杉木交织成一体。
楚博第一次遇见我的地方也是在这里。一样的缺月和疏木,一样的青雾,一样的夜。
或许,他所诧异的是,在如此喧扰炽烈的校园中,竟会有如此清冷的场景和如此冷清的背影吧。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他低诵着接下我所念的,合为完整的《卜算子》。
孤鸿决绝地飞翔,有无法说服自己妥协的倔强。
我在树间回头,他在夜雾中微笑。
凌楚博,26岁。
那一次是他突然想要缅怀校园,于是不惜自东往西,横穿整个城市来到学校,用去整整一天的时间。
他一向是个率性的人,不愿为生活所缚。
我想我是很有可能爱上楚博的,并非因为厌倦寂寞。
苏轼笔下的孤鸿不肯只是因为疲倦而随意停驻。那是清傲。而我,不可能允许自己爱上一个不肯爱我的人。这是清醒。
有人说我是一个太感性的人,所以总是写着悱恻的文字,吟着缠绵的诗。又有人说我是一个太理性的人,所以总是可以说服自己走出情绪,即使依靠的都是一些常为人所引用却又往往无所效尤的理由。
晚挚说我是一个能够用理性去调协感性的人。在理智默认的前提下,我可以义无反顾,纵使全然迷失在感性的操控之中;然而当感性遭遇挫失,终将无路可走时,理性能够在我纵身下跃之前将我拽回崖边。
而我知道的只是——一个人,是不能够一无所有的。
在有人愿意而且能够为我所拥有时,我甚至可以全然丢弃我自己;而在没人能够被我拥有时,我,也不过就只剩下一个自己而已。
楚博说,我们是生命中偶尔交错的两颗流星。
于是,我看到了深崖。
老师的神态十分端正,左手拿书,右手的前三个手指稳稳地捏着粉笔,一边讲课,一边转身从数字融入黑板,用抑扬顿挫的声音给整个教室的空气详细传授知识。在重新面向我们之前,我们只能看见他衬衫后背隐约透露出的汗。
不喜欢数学的同学上数学课,就好比一位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非要将毕生功力传给一群孩子,几个原本不想涉入江湖的孩子也不得不浪费时间,乖乖地接受这所谓的真传,而事后为了能够一心一意地接受和平思想,还要花大量时间将这永远都学不到最高境界的武功逼出体外。
小调周围同学的视线被集中在黑板上,脱离不掉所谓的知识的磁场,像一群沉溺在武侠小说里的孩子,迷恋着数字组成的另一种刀光剑影。我又看看黑板,上面五颜六色的密密麻麻的字体,被我们集中的视线反射得仿若闪闪发光,一副神采自得的模样。
很喜欢学习自己想吸收的东西,当我有自信能够确定,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坏处。我就是不喜欢听别人嘴里冒出来的话,那种个人的理解,即使在黑板前讲得再怎么头头是道,也一定和哪怕是最合理的课本都会有出入。
我怀念起长城。小调还记得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刘厚明写的散文,叫作《长城砖》。散文里说,我们的长城是除了荷兰的围海大堤之外,宇航员在太空中唯一能用肉眼辨认出的人类建筑。我好想飞到地球轨道外,从高空往回看,看长城的模样。而此刻窗外是淡淡的阳光,逐渐让整个教室变得温暖。再过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浅薄的小调没办法融入这个安静得有点神圣的教室,只是在试着用心估算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彻底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
但是现在,我得拼命把自己出神的思绪装进书包,关进课桌,只是为了回答老师突然提问的题目。
——“陈小调同学,上来演算这道题。”
老师指了指黑板上三道题目中的一个。
他总是明知我不会做题目,还是要小调上台耍宝。
沉默夹杂难堪,我挤出了座位,站到黑板前。两位班上的数学天才也被老师叫上去,和我一同算题。
老师站在一旁,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在所谓的数学王国里遐想着什么。
同学们看不见被我挡住的小调的答案,实际上这道题我做不来。可是小调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我先用粉笔在黑板上面画了一个圆圈,然后用蓝颜色把那个圆圈慢慢地、用力地涂实。涂实之后,我低着头又等了好久好久,两位数学天才才在小调的身旁,把简短答案用白色粉笔艰难地演示完。
“你们都下去吧。好,同学们,现在我们来看看三位同学的解答。”
沾了两位高分之星的光,我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当老师拿起教鞭,用棒子的尖头眉开眼笑地指着第一道题目的同时,同学中爆发出阵阵的哄笑声。
“大家不要笑,又不是看仓鼠跑圆梯。”老师皱眉说完,先迅速给第一位同学用红粉笔画了一个钩,然后跳过我的题目,几乎看都没有看,又给第三位同学打了一个大大的钩。
“小调同学,请问你这个蓝色的圆圈是什么意思?”又是轻轻的笑声为老师的问题在旁伴奏。
“我不会做这个题目,所以画了一个地洞。我的忏悔,已经从这里钻进去了。”
我把双手背在身后,直直地站立着,认真地回答老师的问题。然后微微转头,发现全班同学都在用欣赏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一直隐藏在他们当中的外星人,如今终于被发现,于是要被马不停蹄地展开研究。几位平时比较聒噪的相当敬业,已经在交头接耳,开始交换权威观点了。
“你既然不会做,那为什么还要上来做题目呢?”老师继续提问。
“对不起,我很不喜欢数学课,本来这节课我是想去打篮球的。”
那些笑料好像突然发霉了,没有人敢再发出什么声音来,就这样沉默了几秒钟。
“那么从现在开始,陈小调,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你不喜欢的数学课堂上,好吗?”
老师在肃然紧张的教室的空气里发出命令。他终于想开了,我想谢天谢地。
推开教室门的时候,老师在我背后用一种竭力压抑的愤怒的声音说:“带走你的篮球,从后门滚,Now!”
左手一把抓住篮球的小调,脚步踏过最后一排课桌下的水磨石地板。把守着后门的一个同学瞪着我,狠狠地低声说:
“浪费时间的家伙,滚蛋吧!”
正文第二章 旋涡是大海试飞的翅膀
3
晚挚是和我太相似的女子。从碰见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她注定相遇。
我几乎每个星期的周末都会去图书馆。那里,其实是一个很轻易就能窥视到一个人内心的地方。人都是有窥探的欲望的。窥探,是寻找同类的触角,释放出一种特别的气味,只有相似的人才可能闻得到。
忧郁的人会看的书只有两种:和他一样忧郁的,或者说服他不要再忧郁的。我们可以在人前佯装着第一千零一次的洒脱,但最终还是不可能对自己撒谎;
而快乐的人,也不可能去看愁绪满布的书,这个时候的他,连无病呻吟都不会,又何必故作深沉……
我常去图书馆。不过不是为了去窥视,而是为了被窥视。
楚博说我内心幽闭得找不到缝隙,让他如置身暗夜,伸手见不到五指,更枉论要看清楚我的表情了。而且,我是极端被动的人,即使知道寻找的方式也不会刻意去追寻。我,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所以,我只能等同类来寻找我。
一等就是十八年。
晚挚,出现在我等待着的第十九年。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手伸向书架上的那本书——
《灵魂只能独行》。
我们碰触到对方的手指,只一秒,就认出了彼此。
晚挚同我,一样的星座,一样的静默,一样的疏于表露。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更贴近对方的心魂。这不是所谓的心灵感应,而是因为她就是我,我也就是她。也许晚挚说的没有错,我们本是一体,但是因为太幽暗,所以上帝把她一分为二,化为两个分身。毕竟,一个躯体是载不动那么多沉重的。
也正因如此,我们都没有刻意寻觅对方,却又在同一时刻被对方寻获。
我双手捧着篮球,安静地从三楼一步一步走下来。
离开了教学楼,篮球开始活跃起来,随着我的手,带着节奏一拍一拍使劲地跳跃着,好像已经闷了很久很久,此刻终于快乐地跟着我奔向操场。
操场上对立的两个篮球架,无论风吹雨打,都一直高高地耸立在天空下面,不为所动。
站在两个篮筐中央,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漂亮地左手运球,右脚同时向前开始突破。在离篮筐还有一米半的地方,我的左手背过身后,篮球随之从地面反弹,接着顺利转移到我的右手。
空荡荡的打球声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我只能想像出一个虚拟的对手。我想,他一定比我高,比我壮,运球技术却怎么都不如我强。
在应该高高跃起的地方,我用一米八零的身材出手,篮球擦篮板,无法抵抗这精细的衡量,乖乖刷进了篮筐上的球网,我的手臂却还停留在离目光很远的地方。
太阳光直射在小调的脸上,照耀出我瞳孔里雄壮的教学楼——那里传来阵阵朗朗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