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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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那被蒙遮了一世的脸,褪去一层层覆盖,逐渐变得清晰……
家里没了母亲的气息,仿佛变得空荡荡的。我钉了一枚钉子在墙壁上,将母亲的遗像仔细地挂好。我推开房门,里面的东西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书一本本垂直着摆放在木头架子上,床头柜的台灯还是低着头站在那里,除此之外,整个房间里的每件物品都被盖上了一张旧报纸,那一定是妈妈在小调离开之后,她离开之前做的,为的是不让家具蒙灰。
我突然无缘无故地愤怒,冲上前,一张张掀掉母亲在书架上、台灯上盖好的旧报纸,使劲地揉成团,在灰蒙蒙的灰尘升腾起的空气里,将纸团一个个用力丢到角落里,不想去打扫。我想砸东西,原地转着看了房间两圈,却什么都舍不得砸,只好将拳头往墙上撞,墙壁砰砰作响,直到手疼了,连伸缩都不自如了,才跌坐在墙角。窗外的阳光过分地灿烂,连偶尔一点风吹来都是滚烫的。
坐了很久,却看见爸爸一见酒就几乎连命都不要似的喝起来的样子,小调诚恳地对他说:
“爸爸,我不要再上学了,让我在你的工厂里帮忙吧!”
“马上给我回学校!”爸爸喷着酒气,大声吼着,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实际上一共只有四张一百块。他把四张一百块全甩给我,那些钱在空中一扬,就像葬礼上的纸钱一样壮观,最后的结局也都是飘落到地上。
然后,他又嘿嘿笑着喝起酒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客厅里,伯伯就坐在我的对面,粗粗的眉毛下张着细小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调走来走去。
伯伯是个农民,在记忆里,和我的许多邻居一样,伯伯和伯母同样要做各种农活,不同之处是他总要戴着一副眼镜下田。五短身材、外表毫不起眼的伯伯甩给我一根烟,那是他自己卷的烟,苍白的纸包着一股味道浓烈陈旧的烟丝,卷得很紧,比普通的烟要长不少,抽起来很爽。
伯伯不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小时候就爱看小人书,长大后在日复一日种田中的某一天,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就边查字典边看古代名著,一看发现自己不懂的地方比想像的还要多,于是开始更玩命地看更多的书,除了种田就是看书,除了看书就是种田,并挑煤油灯夜战,看得鼻子里的黑灰随着书香远飘,人人都说村子里出秀才了。最终,伯伯还靠自己流传的名声娶了整个村子里最美丽的姑娘,也就是小调的伯母,据说她就是恋慕伯伯有知识才嫁给他的,但是伯母一个字都不认识。现在,伯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老了,所有的知识堆积在思想的麦田里,堆积得多了,既不能和伯母交流,又不能将思想如肥料般施展到庄稼身上,加之长期和一群目不识丁的农民打交道,他们讲出的始终都是蛮话,没有人愿意听他讲故事,于是伯伯愁煞,始终担心自己退化。
小调就这样和他对视了很久,听他细述自己的经历,从不了解到轻易地了解。又沉默了半晌后,伯伯终于开口了:
“如果可以,真想把自己这些年看过的书都直接传给你。你一直是伯伯最喜欢的孩子,小伙子。”
“没有人能了解我,你的那些书我还不见得爱看呢!”
“是你把自己的门给关起来了!”他走过来,指着我的脑门说。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自己不能选择的。长辈们越是想把小调牢固地控制在掌心里,我越是想挣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小调为什么一定要顺着别人的意思?我不想活得不成自己。而两代人的不能沟通,和月有阴晴圆缺一样自然。此事自古难全。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不要再见到我了,一只手灌酒,另一只手大力挥舞着:“走,快走!”
伯伯兴致勃勃地叉着腰看我,我埋头收拾好东西开了门,就和舅舅撞了个满怀。
“走了?”舅舅一把拉住我,递给我一个盒子。
手机骤然飞奔出小调的手,义无反顾撞到了墙上,天线折断了,盖子飞出来了,反弹到我的脚下。
“不要,就是不要!”我涨红了脸。
“你你你……这是你妈省吃俭用给你买的。”舅舅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的心疼。伯伯已经拼命去捡手机的残体,试图拼装回去。
家门对小调隆重关上之前,我又望了爸爸一眼,他已经靠在桌角打起响亮的呼噜了。我猛然觉得,这可能是最后看他一眼,就像小调上次接到妈妈的电话,是最后一次和妈妈对话一样。也许,小调是一个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被赶出的是我想做的事情的范围,逃避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最后剩下的是什么都没有。像一列地铁,只能在黑夜和白天之间来回穿梭不停。
我手脚异常冰凉,可是非走不可,小调默默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再见,破碎的家。
正文第十章 晒到一半的忧伤
28
五月初五。天气晴好。
推开窗,街上已经很热闹了。隔壁田老太太指上沾了雄黄酒,在小田六的额前把一个“王”字写得格外规整。
曾几何时,我也是在这样的一大早,便给小康在额头的正中央写一个硕大的“王”字,然后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香袋挂到他颈上。一边在他胸前摆放妥贴,一边轻声絮叨着“平平安安,无祸无灾”。
弟弟总是很乖,不挣不闹,任我把惯俗一样样做好。然后跑去后堂,帮着洗苇叶。我拿了小凳,洗了手坐进灶间,变着法地包出形状不一的糯米粽,引来他一阵阵的惊奇。稚气的小脸,泛满彤红的光。
而现在,一切已是追忆。
我把八宝粽放到小康的灵位前。
这是他最爱吃的。我总是一包就包许多,让他能一直吃过十五去。
是我的错。如果那日早些从铺里出来就好了,就一定能赶上接他下学堂,也就不会让他在车站出意外。他的个头那么小,定是顶不过推搡的。
生小康时,母亲滞产超过三十个小时。当知道自己和孩子只可能有一个活下时,她断然要求保住尚未见世的胎儿。
产下小康之后,母亲大量出血,面色惨然。原本恬静的脸上已虚弱得绽不开笑靥,却依旧舒展着最动人的温婉曲线,白兰一般。她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寄托给小康延续,谢世时,神情淡定,满是欣慰。
然而,我却没能将他好好守护。我竟没能将这唯一的弟弟好好守护。
伏到案前,我再一次泣不成声。
端了茶给父亲。他独爱的贡堂龙珍,深韵兰香的箬阳龙井。
父亲背着身站在窗前,痴望着院里的白兰。挺拔的身形已现苍悴,在风中瑟瑟然。
绮罗啊,去看赛舟吧。答应过小萱的就不要失了约。
是,父亲。
我退身关了门。由走道侧墙的窄窗望出去——弄堂里灌满了热闹,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离我极远。
月亮周围划了一道光圈,朦胧的夜将星星衬托得比平时更明亮。才上课几天,我的成绩已经落在别人后面。家里的事情小调根本不想再提起,却不得不向班主任简单介绍整个家事的来龙去脉,听得胡老师在办公室里泪光闪闪。
“生活和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就跟老师讲,先去上晚自习吧!”他摘下眼镜擦拭着,低头不再看我。
教室的前几排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正埋头看书。后面几排却坐满了同学,有的蒙着脑袋睡觉,有的在下五子棋。小调从他们身边的走廊上幽灵般轻轻穿过,生怕惊扰了他们,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
可能是很久没有人坐过的缘故吧,椅子和凳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我不禁又怀念起母亲遮盖在家具上的旧报纸,只有她想得最周到。
小调随便吹吹灰尘就坐下来了,翻开书用笔搜寻出自以为是重点的地方,划下一段一段横线,再抄到笔记本上。许久没写字,字都写得东倒西歪,扶持不住,将力气加注到笔尖却戳破了纸,只好撕掉重新开写。有时候我会突然抬起头看看四周,教室里很安静,没人进出,什么都没变,除了电风扇在呼啦啦地转,才感觉到自己在冒汗,可惜电风扇下的座位上早已经被人占满。
又抄好三四页笔记,热得受不了,小调揉了揉长长了的头发,又摸了摸下巴,硬扎扎的,才想起好久没刮胡子了。从后门走到教室外的走廊,天黑黑。对面一片树林后面的图书馆,只显露出有点残破的飞檐的屋角,大而圆的月亮就挂在屋宇轻佻的尖角,黄黄的场面环绕散发出光线的错觉,旧旧的银河不着边际地悬挂在天的一旁,带出小调的记忆静静地漫流。
一圈一圈揭开小调右臂伤口上的纱布,破损的地方已经痊愈,肤色鲜嫩,又不如婴儿的皮肤完美,按上去已经没知觉了。太多幻灭掉的场景在银河里破碎开来,好比母亲在月光中朝小调的左肩落下的衣架,重新撕裂开皮肤。我不太清楚新皮肤下流淌着怎样的血,总之覆盖在外面的材料看起来和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好比承受了生命中最撕心裂肺的分离的小调,外表完好如初,甚至会释怀地微笑,心里藏不住的恐惧却如破碎的镜子,拼凑得再完整仍布满裂痕,和现实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浩瀚的天空沉沦在夜色中,隐没遥远而阴郁的黑洞,那里有着天生迷人的梦幻气质,忧愁、沉闷,无意去触碰一切,却连最快速的光线都逃脱不掉那引力,主动被一一吸收殆尽。
“小调!你回来啦!”
一个最熟悉的陌生声音传来,将我的思绪吹散,又迅速吸引我转过身子。
“陈强?你好,我刚回来,好久不见!”
“还这么客套?七天前还一起打过球呢!”
“是的,家里有点事情,我都糊涂了。”小调额际一滴汗。
“哦,没事吧?过去了就别去想。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林芸,这是小调。”陈强笑着说。
刚才小调已经看到了,这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长线,挺着高高鼻梁的姑娘十分可爱,削得薄薄的长发遮盖了瓜子脸两侧的耳朵,有点神秘,但是刘海很短,都打到了后面,身材纤适度,恰到好处。她一直笑着,纤细的手指跟陈强的手十指紧扣,都穿着红色T恤。哪怕傻瓜都想得到,站在小调眼前的是一对红色恋人。
小调对林芸说了声“你好”,脸蛋有点红。
“喂。”陈强挥了我一拳,“你的手怎么了?”我说没事,快好了。他又说:
“你的那位许静来寝室找过你好几次啊,嘿嘿。”
“什么我的许静,别乱说,我还来不及找她呢。”我却又急切地问,“许静说了什么没有?”
“哦,就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忠杰每次都在旁掐手指,数着你离开的天数。”
29
煦风轻扬,阳光不强烈,恰到好处的温暖。岸堤边依旧人声鼎沸,一如往年的拥挤和热闹。
江上停着十数艘龙舟,一字排开。龙舟的船身细窄颀长,是可以破浪的锐利。龙形船头扬颈高昂,怒目圆睁,饱含不容小觑的威仪。
擂鼓声渐起。堤边的人群早已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