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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第8章

小说: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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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宽宽早看出来了,偏怄气,成心就不答
理她。不管说到别的什么事,转着转着,就回到鸡毛蒜皮的破事上。叶如兰在电
话里叮嘱过,姨妈分明是苦度更年期,不许和她较劲。再说妈妈不是没给姨妈钱
啊。本来没指望姨妈供养他吃白食,来时带了生活费,路费,还有打出很多富裕,
以防万一。叶如兰的至理名言宽宽现在印象特深刻:“儿子,钱能防身,可以让
人处变不惊!”姨妈被钱闹得惶惶然,他是看到了。

    “你长大当银行行长好啦,我只管取钱!”叶如棠气呼呼道。

    “光省也省不出一个百万富翁,我要热虚脱了,不开空调怎么喘气儿?”
“我妈够心疼你了,好像阿拉伯的神灯,在你需要的时候一摸就亮了。”宽宽没
大没小顶嘴道。

    叶如棠按下心头火气,本想骂他两句,张了张嘴,只没了声音。她想到这孩
子原来挺乖的小绵羊,如今青春期变成白眼狼,古古怪怪,少惹他。

    叶如棠还有另外一台兰岭牌窗式空调,就是舍不得装,一直闲置在角落。她
找了一块格子花布权当桌布,铺在上面当小茶几用。逢人打听谁家要二手货,开
价又开得不如意,瘪着嘴喊吃亏,来去总也不能成交。日久天长这当初金贵的玩
意儿,越来越没人要了,卖不掉丢不掉,若是装在小房间的窗上,好端端的塑钢
窗子,挖一个方洞,她又舍不得,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上海热得好似蒸笼,不开空调晚上洗了三次澡身上还是熨斗似滚烫,宽宽说,
太热了,姨妈就摇动着蒲扇说,多喝水!……深呼吸,心静自然凉!

    有一天半夜,宽宽热得爬起来冲了2次澡,喝了5次水,还睡不了。墙上老
挂钟打了几声响,已是凌晨2点多。他隐隐约约听到姨妈鼾声起伏,可房间里似
乎有什么动静,推开门一看,哇——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抚摸着他,真舒服啊。
想想不是做梦,不对头,好啊,原来姨妈趁他睡了,竟然自己偷偷开空调。看她
滋滋润润的睡相,这也太过分了!

    宽宽电话的小报告,让叶如兰心疼儿子,憋不住起急,她冷嘲热讽道:“姐,
你真是个女版葛朗台!”不过,她只能采取忍的态度,谁让你得求人,哪怕是亲
骨肉。

    一台老式雪花冰箱、春兰洗衣机她都舍不得更新换代,非等到老东西寿终正
寝。冰箱早已苟延残喘了,制冷系统与姨妈的火气,形成死对头,东西越多它越
怠工,越天热它越病病歪歪。拒绝容纳主人的鸡鸭鱼肉,剩菜剩饭,无奈至极的
姨妈,想出了一个少花钱且少浪费的办法——每天晚餐提前,夜里加餐一顿,把
剩菜剩饭装进肚子里,是最不蚀本的。于是,每天看完了韩国电视剧,熬夜熬得
够钟点了,姨妈就去厨房里开煤气,加热剩菜剩饭,而后,乍着油乎乎的手赶紧
叫道:“宽宽,快来吃点东西吧!”常常在夜晚,搞不清时间,宽宽听到房间呼
啦呼啦乱响,他在睡梦中睁开眼帘,蒙眬中,居然见到了姨妈,她是笑容可掬的,
向他张开胳膊,像一张棉被一样温暖。

    喊了又喊人没来!

    叶如棠一个人兴味索然地吃,边吃边看电视,一下子换一个台,就没一个让
她感兴趣的节目,特别是看着剩馄饨、剩鸡块还是吃不光,天热冰箱放不进,扔
了又可惜,更让她心烦,终于怨艾地把电视关了。她突然觉得宽宽这孩子很可恨,
就不知来体谅姨妈,和她一起抢救损失,在这里吃,在这里住,把这里不当个家?
她气呼呼地傻坐着,看着大挂钟,坐到12点,忍不住大声喊:“宽宽,你起来—
—”

    醒来的宽宽,靠在门上看到餐桌上的碗碟。宽宽揉着眼问:“干吗?”

    姨妈油滋滋的嘴巴很鼓,说:“剩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全吃了
吧?”

    宽宽困死了,不耐烦说:“我不饿!深更半夜鬼才吃哪。”

    姨妈生气道:“什么,我成了饿鬼了?哼,要不是为你做好吃的,我平时很
少烧这么多!”

    “你不愿烧拉倒,别动不动老说为了我。”

    “咦,说这话真没良心!”

    “吃不下算了,你不喊着减肥嘛,人干吗当垃圾桶?!”宽宽关门倒去睡觉。

    他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食品垃圾桶。姨妈胖的胳膊真是粗,像粗大的绳索,
箍在桶上。

    姨妈实在太爱说话了,太爱说话就发现宽宽太不爱说话。她每天只顾着自己
说说说,叽里咕噜不停,你爸你妈又来电话了,说要管好你学习,你每天都要刷
三遍牙齿。说你每天必须喝牛奶。说你要学好,现在社会这么乱,千万别早恋,
学那些不听话的同学,动不动就跳楼,跟你妈拌嘴那么小的事都想不开,以后怎
么到社会上闯。

    宽宽不爱说话,喜欢用笔画画儿,每天画速写,好似一本速写日记。好了,
可笑的姨妈成了他最好的模特。昨天,他下楼买牛奶,看到楼下超市里有一套绘
画笔,跟姨妈指指,姨妈竟说,等你妈来跟她要钱。她一直嫌小孩花钱多。

    突然有钱了,究竟买电脑还是干别的哪?

    叶如棠拿着小本认真算了一笔账。姨妈的财产状况大家心里有数。离婚之后,
她除了自己的衣物和书籍打了两个箱子,沈阳所有财产两室一厅房子、存款一概
留给了丈夫。原本她在沈阳时,单位科技进步奖励赢得了不到一万元的奖金,也
留给了女儿,说是作为日后教育、结婚的资本。除此之外,可以说叶如棠两手空
空回到上海。

    她嫁给吴汉时渴望旅行结婚一把都没兑现,没钱,照片也没几张,一丝丝浪
漫的记忆都没留下。自从回上海进到那个大院,她依靠工资生活,这工资仅高于
一般工厂职工一点,脑力劳动者当时还不算是工人阶级劳动人民。此外,如果她
参与了一次主要研究课题,担任合作者,不管合作者干了多少活儿,她可以得到
起码的一百元奖金补贴。前面说过她工作性质是国家机密,改革好像没给她带来
太多实惠,挣钱都是死工资,所以对捞外快,早早死了心。说起来,怪她组长死
心眼儿,别人搞的课题组后来还不是与某些企业眉来眼去的勾搭,暗中让她帮忙,
为了堵住她的嘴,时不时也给她200 元当做分红什么的。叶如棠父母本来经济条
件尚好,可母亲辞世后,父亲再婚找了善于烹调的宁波老太,并且认为大女儿嫁
过一回人了,不愿她回娘家来蹭吃蹭喝。这样,叶如棠只能彻底吃自己的。她在
退休时,每个月拿1 500元,扣除了房租、水电、煤气零七八碎,留下300 元左
右饭钱后,起码有200 元纯收入可送进银行。这几个钱在大多数上海人来说,简
直不叫钱,但是叶如棠每个月要上一次储蓄所存款,她排在老头老太的堆里,谁
也不理睬,很像一个了不起的女强人一样,可不是,叶如棠在邻居眼里是个富婆,
无牵无挂没负担,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显得容光焕发,别有一种自信自立的
神采。

    那年春天,也就是世纪之交的2000年,来的特别早,从大年初一开始下了春
雨,到了十五还都没暖和的意思。叶如棠过年就缩着手脚犯蔫,等银行上班,愁
眉苦脸举着伞排队,这次是取钱,不是一张张的取,而是全军覆没。因为单位分
配房子私人要买下,每个人至少拿出6 万,加上装修,最少1 万。你嫌贵,有人
还说有赚哪,这钱,跳楼卖血也是要掏的,不然过了分房末班车更惨。房价就是
血淋淋的商品价,不买,晚年真要去马路上睡了。

    叶如棠一辈子的积蓄转眼间就不见了。存折上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好像小学生
做过的简易算数习题,一如她的爱情都是初级的恋爱习题。

    这下,陡然拿到妹妹给一大沓钱她心情很不平静,她有了这笔外援的钱,加
上王寅大给的数目,原来打算退回去的,现在不退了,自己在凑上一些,现在完
全可以买一台品牌电脑了。也就在这一刻,鬼使神差般从脑子里碰触了一个奇怪
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在叶如棠选择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不知道这样好还
是不好,用好和不好不能判断她和老王的关系。冥冥之中,好像是命中注定的,
她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下了一个赌注,赌了一次。当时她信徒般的虔诚,希望
这个钱不是立即花掉的一笔钱,而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是即将投入新路程的第一
桶金,第一只下蛋的母鸡。她要抓住机会让钱生钱,抓住改变未来的可能性。假
如事情真像她想象的那样,姨妈退休后的日子就要重写。可问题是,上天给她的
机会和智商在爱情上没帮忙,在赚钱上也没帮忙。

    叶如棠拉开抽屉再次拿出那只戒指。王寅大去香港带回的礼物,她想起王寅
大很少送给她礼物的,他本人尽管在深圳出入豪华场所,一掷千金,那都是公家
的钱。他的钱和身子,都定期如数上交公粮,给老婆的。这戒指她抵死不要的那
天,让他难堪了,所以便留下。叶如棠不需要什么项链戒指,偷偷戴在手上照镜
子几次,放在无名指、中指,哪只手指都不像,别扭。她大致了解,金戒指是很
贵的,至少上千元,所以不能平白无故收他的东西。叶如棠认识王寅大的时候,
是她生命最灿烂的一段,她有着绚丽开放的身体,走向年老了,她刻骨铭心记得,
这个男人陪她灿烂开放过,哪怕是很短。这戒指好像一个句号,什么都有什么都
没有的一段关系的句号。

    她现在退休走出大院后,方才知道自己多么穷,这穷在现在,比什么都刺激
心灵。受了多年金钱如粪土的教育,叶如棠本来把理想感情看得比天大。她鄙视
过金钱,可是,因为她没有拥有过巨多的金钱,她的鄙视很容易让人误解,甚至
遭人鄙视。

    多少年以来,叶如棠吃最简单的食物,穿看似雅致而实际最便宜的衣服,过
着有尊严的日子。可她忽然惧怕老年的穷,那无疑是黑暗的,无助而凄凉的。她
为了自己伤心,这世上没人像自己这样爱他,这几十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
好像应当细嚼慢咽品味一生的东西,却被他几大口就吞咽下去,来不及品出滋味
就排泄了。他眼里大学时代那个家境优越、叫叶如棠的姑娘,如今又老,又落魄,
穷的不仅是感情,还有物质。

    叶如棠突然一阵丧魂落魄,她想哭。她握着那个戒指,滑落到地板上,她几
乎匍匐在地上,痛苦地蜷曲成了一团。

    宽宽发现姨妈耳朵有特异功能,她能鉴别电话铃声,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
便像一位熟悉自家宠物狗叫的主人,支棱起眉毛,略微听片刻,道:“慢,是本
市的,找我的!”然后自己接听。或者歪着头,胸有成竹判断铃声,叫道:“你
的你的,长途!”别说,往往都让她说准了,真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后来他发
现这样的规律有点一成不变,家里就俩人,来电不是找姨妈叶如棠的,就是北京
长途妈妈来的、国外长途爸爸致电宽宽的。姨妈与外界联系不多,电话少有外地
长途,本市都很少,所以她的电话费少极了。这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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