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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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我们终究非把它全部研究一下不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满我们的欲望。于是其中便有
聪明人出来了,他们用了简要的方法,把全部的中国文学做了一个简要的叙述,这通常便是所
谓“文学史”。(杨先生说这种文学史往往是“点鬼簿”,他自己的书要“把中国文学稍详细
的叙述,而成有一个系统与一个次序”。)
青年系统的趣味与有限的经济时间使他们只愿意只能够读这类“架子
书”。说是架子书,因为这种书至多只是搭着的一副空架子,而且十有九是
歪曲的架子。青年有了这副架子,除知识欲满足以外,还可以靠在这架于上
作文,演说,教书。这便成了求学谋生的一条捷径。有人说从前读书人只知
道一本一本念古书,常苦于没有系统;现在的青年系统却又太多,所有的精
力都花在系统上,系统以外便没有别的。但这些架子是不能支持长久的;没
有东西填进去,晃晃荡荡的,总有一天会倒下来。
从前人著述,非常谨慎。有许多大学者终生不敢著书,只写点札记就算
了。印书不易,版权也不能卖钱。自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他们学问的良心
关系最大。他们穷年累月孜孜兀兀地干下去,知道的越多,胆子便越小,决
不愿拾人牙慧,决不愿蹈空立说。他们也许有矫枉过正的地方,但这种认真
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现在我们印书方便了,版权也能卖钱了,出书不能像
旧时代那样谨严,怕倒是势所必至;但像近些年来这样滥,总不是正当的发
展。早先坊间也有“大全”“指南”一类书,印行全为赚钱;但通常不将这
些书看作正经玩意儿,所以流弊还少,现在的“概论”“大纲”“小史”等
等,却被青年当作学问的宝库,以为有了这些就可以上下古今,毫无窒碍。
这个流弊就大了,他们将永不知道学问为何物。曾听见某先生说,一个学生
学了“哲学概论”,一定学不好哲学。他指的还是大学里一年的课程;至于
坊间的薄薄的哲学概论书,自然更不在话下。平心而论,就一般人看,学一
个概论的课程,未尝无益;就是读一本像样的概论书,也有些好处。但现在
坊间却未必有这种像样的东西。
说“概论”“大纲”“小史”,取其便于标举;有些虽用这类名字却不
是这类书,也有些确不用这类名字而却是这类书——如某某研究,某某小丛
书之类。这种书大概篇幅少,取其价廉,容易看毕;可是系统全,各方面都
说到一点儿,看完了仿佛什么都知道。编这种书只消抄录与排比两种工夫,
所以略有文字训练的人都能动手。抄录与排比也有几等几样,这里所要的是
最简便最快当的办法。譬如编全唐诗研究罢,不必去看全唐诗,更不必看全
唐文,唐代其他著述,以及唐以前的诗,只要找几本中国文学史,加上几种
有评注的选本,抄抄编编,改头换面,好歹成一个系统(其实只是条理)就
行了。若要表现时代精神,还可以随便检几句流行的评论插进去。这种转了
好几道手的玩意,好像搀了好几道水的酒,淡而无味,自不用说;最坏的是
让读者既得不着实在的东西,又失去了接近原著的机会,还养成求近功抄小
路的脾气。再加上编者照例的匆忙,事实,年代,书名,篇名,句读,字,
免不了这儿颠倒那儿错,那是更误人了。其实“概论”“大纲”“小史”也
可以做得好。一是自己有心得,有主张,在大著作之前或之后,写出来的小
书;二是融会贯通,博观约取的著作;虽无创见,却能要言不繁,节省一般
读者的精力。这两种可都得让学有专长的人做去,而且并非仓卒可成。
1934 年 1 月 29 日。
买书
买书也是我的嗜好,和抽烟一样。但这两件事我其实都不在行,尤其是
买书。在北平这地方,像我那样买,像我买的那些书,说出来真寒尘死人;
不过本文所要说的既非诀窍,也算不得经验,只是些小小的故事,想来也无
妨的。
在家乡中学时候,家里每月给零用一元。大部分都报效了一家广益书局,
取回些杂志及新书。那老板姓张,有点儿抽肩膀,老是捧着水烟袋;可是人
好,我们不觉得他有市侩气。他肯给我们这班孩子记账。每到节下,我总欠
他一元多钱。他催得并不怎么紧;向家里商量商量,先还个一元也就成了。
那时候最爱读的一本《佛学易解》(贾丰臻著,中华书局印行)就是从张手
里买的。那时候不买旧书,因为家里有。只有一回,不知那儿来检《文心雕
龙》的名字,急着想看,便去旧书铺访求:有一家拿出一部广州套版的,要
一元钱,买不起;后来另买到一部,书品也还好,纸墨差些,却只花了小洋
三角。这部书还在,两三年前给换上了磁青纸的皮儿,却显得配不上。
到北平来上学入了哲学系,还是喜欢找佛学书看。那时候佛经流通处在
西城卧佛寺街鹫峰寺。在街口下了车,一直走,快到城根儿了,才看见那个
寺。那是个阴沉沉的秋天下午,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到寺里买了《因明入正
理论疏》、《百法明门论疏》、《翻译名义集》等。这股傻劲儿回味起来颇
有意思;正像那回从天坛出来,挨着城根,独自个儿,探险似地穿过许多没
人走的碱地去访陶然亭一样。在毕业的那年,到琉璃厂华洋书庄去,看见新
版韦伯斯特大字典,定价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并不容易找。想来想去,只
好硬了心肠将结婚时候父亲给做的一件紫毛(猫皮)水獭领大氅亲手拿着,
走到后门一家当铺里去,说当十四元钱。柜上人似乎没有什么留难就答应了。
这件大氅是布面子,土式样,领子小而毛杂——原是用了两副“马蹄袖”拼
凑起来的。父亲给做这件衣服,可很费了点张罗。拿去当的时候,也踌躇了
一下,却终于舍不得那本字典。想着将来准赎出来就是了。想不到竟不能赎
出来,这是直到现在翻那本字典时常引为遗憾的。
重来北平之后,有一年忽然想搜集一些杜诗。一家小书铺叫文雅堂的给
找了不少,都不算贵;那伙计是个麻子,一脸笑,是铺子里少掌柜的。铺子
靠他父亲支持,并没有什么好书;去年他父亲死了,他本人不大内行,让伙
计吃了,现在长远不来了,他不知怎么样。说起杜诗,有一回,一家书铺送
来高丽本《杜律分韵》,两本书,索价三百元。书极不相干而索价如此之高,
荒谬之至,况且书面上原购者明明写着“以银二两得之”。第二天另一家送
来一样的书,只要二元钱,我立刻买下。北平的书价,离奇有如此者。
旧历正月里厂甸的书摊值得看;有些人天天巡礼去。我住的远,每年只
去一个下午——上午摊儿少。土地祠内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地来往。也买过
些零碎东西;其中有一本是《伦敦竹枝词》,花了三毛钱。买来以后,恰好
《论语》要稿子,选抄了些寄去,加上一点说明,居然得着五元稿费。这是
仅有的一次,买的书赚了钱。
在伦敦的时候,从寓所出来,走过近旁小街。有一家小书店门口摆着一
架旧书。上前去徘徊了一下,看见一本《牛津书话选》(The Book Lovers’
Anthology),烫花布面,装订不马虎,四百多面,本子也不小,准有七八成
新,才一先令六便士,那时合中国一元三毛钱,比东安市场旧洋书还贱些。
这选本节录许多名家诗文,说到书的各方面的;性质有点像叶德辉氏《书林
清话》,但不像《清话》有系统;他们旨趣原是两样的。因为买这本书,结
识了那掌柜的;他以后给我找了不少便宜的旧书。有一种书,他找不到旧的,
便和我说,他们批购新书按七五扣,他愿意少赚一扣,按九扣卖给我。我没
有要他这么办,但是很感谢他的好意。
1935 年 1 月 10 日。
文物?旧书?毛笔
这几个月,北平的报纸上除了战事、杀人案、教育危机等等消息以外,
旧书的危机也是一个热闹的新闻题目。此外,北平的文物,主要的是古建筑,
一向受人重视,政府设了一个北平文物整理委员会,并且拨过几回不算少的
款项来修理这些文物。二月初,这个委员会还开了一次会议,决定为适应北
平这个陪都的百年大计,请求政府“核发本年上半年经费”,并“加强管理
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迹”。至于毛笔,多少年前教育部就规定学生作国
文以及用国文回答考试题目,都得用毛笔。但是事实上学生用毛笔的时候很
少,尤其是在大都市里。这个问题现在似乎还是悬案。在笔者看来,文物、
旧书、毛笔,正是一套,都是些遗产、历史、旧文化。主张保存这些东西的
人,不免都带些“思古之幽情”,一方面更不免多多少少有些“保存国粹”
的意思。“保存国粹”现在好像已成了一句坏话,等于“抱残守阙”,“食
古不化”,“迷恋骸骨”,“让死的拉住活的”。笔者也知道今天主张保存
这些旧东西的人大多数是些五四时代的人物,不至于再有这种顽固的思想,
并且笔者自己也多多少少分有他们的情感,自问也还不至于顽固到那地步。
不过细心分析这种主张的理由,除了“思古之幽情”以外,似乎还只能说是
“保存国粹”;因为这些东西是我们先民的优良的成绩,所以才值得保存,
也才会引起我们的思念。我们跟老辈不同的,应该是保存只是保存而止,让
这些东西像化石一样,不再妄想它们复活起来。应该过去的总是要过去的,
我们明白这个道理。
关于拨用巨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筑,有一家报纸上曾经有过微词,
好像说在这个战乱和饥饿的时代,不该忙着办这些事来粉饰太平。本来呢,
若是真太平的话,这一番修饰也许还可以招揽些外国游客,得些外汇来使用。
现在这年头,那辉煌的景象却只是战乱和饥饿的现实的一个强烈的对比,强
烈的讽刺,的确叫人有些触目惊心。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可是这年头无衣
无食的人太多了,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公家用钱,
并没有什么通盘的计划,这笔钱不用在这儿,大概也不会用在那些无衣无食
的人的身上,并且也许还会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那么,用来保存古物
就也还不算坏。若是真能通盘计划,分别轻重,这种事大概是该缓办的。笔
者虽然也赞成保存古物,却并无抢救的意思。照道理衣食足再来保存古物不
算晚;万一晚了也只好遗憾,衣食总是根本。笔者不同意过分的强调保存古
物,过分的强调北平这个文化城,但是“加强管理使用文物建筑,以维护古
迹”,并不用多花钱,却是对的。
旧书的危机指的是木版书,特别是大部头的。一年来旧书业大不景气,
有些铺子将大部头的木版书论斤的卖出去造还魂纸。这自然很可惜,并且有
点儿惨。因此有些读书人出来呼吁抢救。现在教育部已经拨了十亿元收买这
种旧书,抢救已经开始,自然很好。但是笔者要指出旧书的危机潜伏已经很
久,并非突如其来。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书,携带便利,价钱公道。这实
在是旧书的危机的开始。但是当时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