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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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步,发现了后羿射日神话,与巴比伦亚述神话大有关系。第三步,发现了《天问》里
“白蜺婴茀”,“天式纵横”,乃印度诸天搅海神话的片段。(《我研究屈赋的经过》)
我把这三个神话写了三篇论文,第一篇给了《说文月刊》,第二第三则发表于《东方杂
志》。后来拟合编一处成一小册,题目是《〈天问〉里的三个神话》。(此书已编入《〈天
问〉正简》,不拟再出。)
第二篇论文是《昆仑之谜》。断定屈赋、《山海经》、《淮南子》及一切先秦古籍所言
的昆仑,决非今日位于新疆、西藏交界处的昆仑山脉,那不过现代人所假定的。真正昆仑应
为西亚阿美尼亚高原的阿拉拉特(Ararat),其山流出四河,皆入大海,为印度须
弥,希腊奥林匹斯,旧约伊甸、可兰经天园及我国昆仑之本。地理之学琐碎呆板,为我所深
恶。但我写《昆仑之谜》时,搜集材料和写作誊缮的工夫在内,一共只花了一个多月的光
阴,下笔即成定局,极少改窜增减之处。对于昆仑这大问题的论断,如此草率,实嫌冒昧,
不过倘把我关闭书斋,给我十年光阴,叫我再写,资料许更加丰富,原则却无法改动了。因
为那篇论文是我智力活动达于白热化的结果。我的智力既不会再这样活动一回,当然写不出
同样的成绩了。一个画家不能画同样的一幅好画,纵能画出,精神意味都差得远。所以展览
会大家同定一幅画,是极端愚蠢的事。
以后我又写了《〈天问〉九重天考》、《〈九歌·国殇〉为无头战神说》,《山鬼与酒
神》和一些杂碎考证。武大图书馆几本原版外国神话已被我嚼得烂熟,再也找不出新资料
来,屈赋研究看来已搁了浅,这时内心彷徨苦闷,非言可喻。39年秋重赴法国,目标也在
寻觅参考书。住了两年,虽然买了若干部神话之类的书,仍毫无所得。旅费已罄,未可久
留,只有怏怏返国。41年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授国文系四年级《楚辞》与一年级基本国
文,于前者每愁无法敷衍。一日,忽在一年级班上讲姚鼐《登泰山记》,到图书馆搜集前人
的泰山游记,以资谈助。无意间于图书集成泰山部读了一些关于泰山府君的故事,知泰山府
君又称泰山司命,联想到从前曾经寓目的金文里的桓子孟姜壶的铭文,其中所祀神有大司命
字样,那末《九歌》的大司命也许是居于泰山的死神吧。得了这个启示,不胜欣慰,即着手
司命的探讨,材料愈搜愈多,我的假设也愈来愈得证实,居然写成了一篇六万余字的论文发
表于《文艺创作》。现在又在着手写论少司命的一篇,大约也可写得四五万字。并且连带地
发现了屈原《九歌》的九神乃九重天的神,即日月五星和大少司命,与两河流域的九天之神
若合符节。循这路线研究下去,屈赋大部分艰深问题都可迎刃而解了。只须没有那些不相干
的应酬和杂碎文徭来分我的宝贵时间,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将二千数百年来无人获得
正确答案的屈赋之谜揭穿。
如前所述:写作学术文章则似掘矿,必欲一铲一铲掘下去,而后才有东西出来。铲子未
下去以前,出来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譬如我写大司命时无论如何不知道我国封禅与祭死
神有关;写少司命时也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位神与财神赵玄坛,灌口二郎神,梓潼文昌之神,
居然是一神之所衍化。甚至《劈山救母》那一类俚俗不堪毫无根据的民间传说,居然很早已
见之于《山海经》和汉人文学作品。这一类心灵探险时沿途所拾掇的奇珍异宝,令人精神鼓
舞,勇气倍增,觉得为这个研究牺牲一切都是值得的。而且这种写作的乐趣,真是南面王不
易也!
记得民国33年间,我开始从事屈赋的研究以后不久,曾做了十几首打油诗名曰《释骚
馀墨》,其中有几首颇足显出我当时对于这个研究一种迷醉痴狂的心境,兹录于次:
著作原非弋名具,攫金谀墓更堪嗤,燔心愿作词坛祭,勇绝飞蛾是我师!
曲搜真理关奇爱,苦觅佳辞出至情,一种缠绵悱恻意,美人香草总难名。
灵文千古绝言诠,自诧钩奇出九渊,只恐野狐还笑尔,机锋参尽是狂禅!
快犁绝悔耘它陇,幸剩荒畦事晚耕,闲草闲花都拔却,灵泉珍重溉心英。
我研究屈赋所尝的滋味,每自比为恋爱,说是快乐,却掺和着不知对方是否允许,患得
患失的痛苦心情,但痛苦之中却又混和着无比的甜蜜。故第二首如是云云。我的研究,在正
统派的学者看来,当然是野狐禅,我当时自己亦未敢深信,故第三首如是云云,现在自知探
险的路线并没有错,我应该不顾他人非笑,毅然走向前去。倘使真的错了,学术是需要人牺
牲的,我愿意以我的牺牲,警告别人莫再踏上我的道路,不也有一种价值吗?
所恨者,打杂文坛30年,还是被人支使着终日担柴挑水,忙个不了,白白耽误了自己
正经工作。从今年起,我要重申第四首的誓言,耕耘“自己的园地”,不再做“应官供役”
人了。尚望文艺界同志们原谅。
选自《苏雪林自选集》
我的写作习惯
文思比之思想,范围有广狭之分。思想包括科学、哲学、宗教及世间万事所引起的问
题,文思则仅限于文学写作时所运用的思想而已。
古今论文思者不为不多,大都注意于文思之迟速难易,这也难怪,因为这原是文思比较
显明的现象。
文思本是我们头脑的产物,但奇怪的是:它和胎儿之在母腹不同。胎儿在母腹,静悄悄
地,经过相当的时月,即长成完全的人形,只等分娩时,挣扎一阵,便呱呱坠地了。文思之
在作家脑中,却只是些血团肉块,一定要等到将诞生的时候,作家或借身体各种动作的刺
激,或在纸上经过无数推敲琢磨的过程,大忙特忙一阵,大努力特努力一阵,那个宁馨儿,
才能成为一个眉目分明,四肢完整的形体,而后才降生人世!
你说这话于理难通吗,事实上却又确实如此。据说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为文下笔便
成,有如宿构,叫他竭精殚虑再写一篇,仍不比那下笔即成者好。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每
当作文,便上床蒙上被头,呼呼大睡,一觉醒来,文章也成功了,人谓之“腹稿”,其实应
名之为“睡稿”、“梦稿”。这两位王先生文思之敏,与其写作的习惯之奇特,在数千年中
国文学史上的确找不到第三人,只能说他们生有异禀。既系异禀,则普通文人当然不能与他
们相比。
普通文人写文章,一定要磨浓墨,铺平纸,先攒眉凝神一会,才开始下笔。一面写,一
面涂抹,写得不惬意时,哧的一声,撕破稿纸,揉成一团,掷在废纸篓里,再从头来。文思
不顺利的时候,撕破十几张稿纸是常事。要是这位先生是喜欢喝茶的,浓茶已不知灌下几瓯
了,若是他好抽烟的,烟碟里的烟蒂也积上一大堆了。中外文学史上作家写作时特别习惯之
多,指不胜屈:有捻秃眉毛的;有走入醋瓮的;有构思时家人为驱走猫犬,婴儿都抱寄别家
的;有钻入深草丛中,不怕露湿衣履的;有爬上大树之巅,遐思天外的;有口嚼那硬如铁豆
的石莲子而至满口流血的;有在抽屉里堆积烂苹果,频频嗅其异味的;有一日一夜喝上百多
杯黑咖啡的;有脱得一丝不挂,狂走室中的……千状百态,难以尽述。倘说文思一开始便可
以在脑中孕育成形,则这些作家也不必费上如许的苦思冥索之功了。
或者有人要说写作文章竟有这样的艰难,不写作也罢。当然啦,文章若是容易写作,引
车卖浆者随口说的话,都是绝好妙辞了。正因其难,所以文学家才能接受社会尊敬哩。
不过上述这些作家的故事,本来也是高一层的说法。他们原都抱着“语不惊人死不休”
的态度来写作。他们的文思,说幽邃,便要穿天心,洞月胁;说高,便要飞到九重天上,抚
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说深,便要到万丈沧波下探骊珠;说雄怪,便要扬摩天巨刃,划开
乾坤;说凄艳,便要像杜鹃的啼血,秋坟的鬼唱;说密致,便要像千丝的铁网,百宝的流
苏。正因他们对写作具有这样苦心孤诣,所以才能采取世间最美丽的辞藻,来描写天然景
物,锻炼最精粹的言语,来传达感情和思想,组织最严密的格局来表现世间的离合悲欢,人
情世态。我们只是些普通人,既学他们不到,不如搁开一边,专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吧。
谈别人又不如谈自己容易,现在就请谈谈我自己的文思形况和写作习惯。我的文思最为
迟钝,别人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或日写万字,文不加点,我只有羡慕的份儿,我自己便是
一二千字的小文,也要费上两三天的工夫才写得成。未写以前,从来不能在脑里先打就全盘
的草稿,一定要一面在纸上写,一面才剥蕉抽茧一般,将文思慢慢自脑中引出。我曾在别的
一篇文章里譬喻我的文思好像是一座矿山,必须一铲子一铲子挖下去,始能将那深埋泥土里
的矿物取出。铲子未下之前,挖出来的究竟是一铲黄金,还是一铲狗矢,连我自己都不知
道,这话乃是实录。
我写文章若说有特殊习惯那便是爱整洁。我原是一个起居极随便的人,寝室里换下来的
衣服,东一件西一件,床铺上,箱背上拖的到处都是。书斋里的书籍杂志堆在桌子上高可隐
人。书架上的书,开始插上去时原是以类相从,秩然有序,若干时日以后,便被我搅得七零
八落,要想找一本书,往往非检遍全架不行。室中秩序既如此之杂乱,收拾不易,尘灰之
厚,又可想而知。到了我要动手写文章的时候,对于自己这间杂乱无章的书室,才开始感觉
如芒在背,刻难容忍。先把堆在书桌上的书刊移开,再将文房四宝一件件拂拭清洁,安置在
最适当的位置上,收拾书架,工程太大,只有暂缓一步,可是也要弄个眼前光。有时连电气
风扇都要拆开,将积在铁页上的灰尘拂尽。诸事妥帖以后,大半天的光阴已耗完了。以后便
要泡一壶好清茶,一杯一杯灌下肚去,好像这样才可以催促那埋种在瘠土里的文思的萌发,
文思抽芽茁叶以后,茶灌得更勤,往往一个上午要换两次以上的茶叶。有人说茶叶有一种质
素,喝多了大有害于身体,但我饮茶已成根深蒂固的习惯,明知有害,也非灌不可。
我写文章既这样费力,那些编辑先生向我索稿,都说知道你忙,不敢多劳动,写篇一二
千字的小文应付应付吧,这话每教我苦笑不已。他不知道一二千字之在我和一二万所费光阴
和劳力是差不多的。近年以来,我为了患上严重的目疾,不能多读书和写文章,友人劝我雇
个书记,要写文章时,不妨口中念诵,由书记笔录。又有友人劝我置一架中文打字机,练得
熟了,闭着眼睛也可将文章从机上打出,别说现在只坏了一只眼睛,将来便真的变成了卜子
夏、左丘明,也可以成就名山事业呢。我听了连忙摇手谢他们的好意。莫说书记非我们教书
匠所能雇,中文打字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