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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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创作的冲动,但世间有许多人生活甚为美满,为什么他也能创作呢?至于生活力过剩的游
戏已被谷鲁司驳倒,然谷氏的“练习说”较之前说也不过五十与百步之差,况此类学说用之
于艺术“起源”尚可,用之于艺术的“发展”及“进步”则不能圆其说了。
笔者个人是相信世间有所谓“神秘”这件事实的。我以为文艺的创作也是神秘现象之
一。这是大自然——不,竟可说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一种本能,与饮食男女同其重要。原来
造物主创化工程仅肯做一半,其余的一半,则要我们人类自动来完成它。他老人家对我们
说:我已将这个世界创造出来给了你们,至于要想这个世界如何达于庄严灿烂,十分圆满的
境地,那便在你们自己的努力了。于是人类流血流汗,不舍昼夜来作各方面的发明和创造,
精益求精,美益求美,以至产生了今日的文明。文学艺术不过是进化过程里一种表现而已。
所以文学创作是我们受着一种内在欲望的压迫,自然而然活动着的。这种内在欲望和食
色本来相同,不过食色比较粗陋,而此则精微,食色比较卑下,而此则高尚,食色仅能维持
人类的生存和传种,而此则是促使世界进化的原动力。它果然像刘舍人听说是上天赋予我们
的特权。
我们都是有点写作经验的人,我说以下的话,想必大家都乐于承认的。我们开始写作
时,有时也许为出名;有时也许为想博稿费;有时则受编辑先生的逼迫,情不可却,我们动
机可说并不纯粹。不过写到后来,我们把这些都忘记了,我们的精神飞腾到忘我忘人的境
界,我们的思想白热化到要把整个的自己融化,我们只是写、写、写,忘记疲劳、忘记饥
渴、忘记疾病,要把自己最后一滴精力都绞沥出来,来完成一件自己认为满意的艺术品。司
马相如写《子虚赋》,焕然如醒,昏然如睡者百日;杨雄作某文,构思极苦,梦见己身五脏
流出满地;孟郊作诗,自谓“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但丁
完成《神曲》最后部分,自觉精力枯涸,不能再振,不久病死。他们以宝贵生命去兑换艺术
的完美,除了为创作而创作之外,还有别的企图吗?作家必如此,才算艺术忠臣,文艺必在
这种情况下写出,才有永久的生命。
不过我说这话也许有人要提出反驳,他们说倘使文艺创作果然是受神秘的内在力量之压
迫,是作家于不自觉之中为人类文化的进步而努力,则作家的作品应该篇篇纯正才对。为什
么世间偏有许多诲淫诲盗的小说,浪漫颓废,堕人志气的诗歌,及各种方式的不道德的文艺
呢?作家撰写这类作品,说图名,则此类作品每采匿名方式,说图利,则那时代人的写作十
之八九没有稿费版税可收,可见他们的动机也甚纯洁,但作品的结果则与文化进步背道而
驰,可见你的话是没有根据的了。这种事实,我也承认,不过原因也很复杂,有教育环境的
关系,有个性兴趣的关系,致作家走错方向,故文学之需要纯正的批评亦犹做人之需要生活
规律的约束。我再请以食色为例,大自然赋予我们这种本能,教我们用以维持生存与传种,
本来没有什么不正当。可是有人不知节制之道,每以饱饫痛饮而致病,放纵情欲而戕身,我
们能因这种现象而怀疑食色本能是邪恶的,加以排斥吗?
选自《读与写》
文学写作的修养
我们学习任何技术,要想成功,必须有充分练习的功夫,文学是心灵的分泌品,练习之
外,更需要修养。修养之功愈深,则文学的成就愈大。正如韩文公所说“本深者末茂,”又
说“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煜。”
现在我们谈文学的写作修养,古今中外,关于此事的意见与理论,若一一征引,可以写
成几卷书,为节省青年脑力起见,概括为四项条件来谈一谈。
第一条件是多读书:有人说作一个作家是不必多读书的,英国萧伯纳(G.Berna
rdShaw)十五岁时即因家贫弃学就商,常自己取笑说:“自己较早的作品是在帐簿和
货单里面。”俄国的高尔基也因家境太坏,不能入学读书,三十六行,几乎行行干到,后来
他写《我的大学》一书,说他自己虽没有入大学,但社会即是他的大学,他曾在各种不同社
会里完成自己大学教育,比我们的大学还有用得多。五四以后,我国也有许多连小学教育都
没有受过的人,不妨害其成为名作家。可见学校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了。
不过一张大学毕业文凭,或几个欧美硕博士头衔,对于作家虽不重要,书却非读不可。
不但要读,而且还要多读,不但要多读名家文艺作品,而且还要博览群书。与文学有关的历
史、地理、政治、经济、哲学、宗教一类书固宜钻研,即看来与文学风马牛不相涉的各部门
科学,也该有个起码的常识。要知埃及金字塔之所以达到那样的高,全在它先立下了一个广
阔的基础。
我们既系中国人,对于这份丰富的中国文化遗产,万不可不加接受。文学方面:自诗
经、楚辞、汉赋、魏晋六朝的五言诗,唐代的近体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均须略知大
概,以明其逐步变迁演化的痕迹。若有余力,再取名家作品精读之,譬如屈原的骚(屈原所
有作品,一概名骚),枚乘的七发,司马相如、班固、张衡的赋,陶渊明、李太白、杜工
部、白居易、李贺、温飞卿、李商隐、苏东坡的诗,李清照、辛稼轩诸人之词,元人之曲不
过平民作品,可以粗粗涉猎,但孔云亭的桃花扇、洪癙思的长生殿,则须多费点心力。思想
方面,先秦诸子的学说,宜知大概,作为中国正统思想的五经、四书,更不可不择其重要者
圈点熟读。我们若能读完一百部以上的中国书,国学便算奠了基础,才可以称得起一个堂堂
正正的中国文化人。
今日已不是孤陋寡闻,闭关自守的时代,而是各种文化汇流一起,回旋、荡激、吸收、
融化,而产生世界文化的时代。所以作为一个文化人决不能以读中国书为满足,一定要到世
界文化宝库里去探索一番,择其珍品,充实自己的橐囊。这个打开世界文化宝库的钥匙,无
非是语文的问题,我们若能读通一二种外国语,譬如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固然便利,若
无机会读,或读而不精,则惟有读翻译作品。我国接受西洋文化为时不为不早,可惜翻译事
业不甚讲求,各人随意迻译,缺少系统,不像日本,大凡西洋名著均整套翻译过来,甚至西
洋朝出一书,日本暮已有译本出版。不过在中国这种情况下,我们亦不妨作退一步想,在现
有译本中择其佳者聊慰饥渴。我们应该先读一种西洋文学史之类的书,自希腊神话,文艺复
兴,到十八世纪以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印象主义、象征主义、新古典、新
写实、新浪漫及最近问世的什么存在主义等等都粗知崖略了,乃进而搜求各时代的代表作来
读。譬如荷马两大史诗,我们已有奥德赛的译本,希腊神话也有不少的介绍,读了以后,西
洋文学已建筑下一个根基了。我们以后读西洋文学,逢着神话掌故,不惟不致茫无所解,即
进了西洋博物馆、美术院,看见了那些价值连城的古代雕像,或看见那些以希罗神话为题材
的绘画,也能叫出它们的名字,知道它们的故事了。即看个电影如所谓《木马屠城记》、
《霸王艳后》之类,或报纸上关于飞弹、卫星的命名,读过希腊神话的人更觉兴味盎然,这
不是很痛快的事吗?
文艺复兴时代的作品,我们宁可不读鲍卡西奥(GiovaniBo-coacci
o)的《十日谭》(Decameron),而但丁(Dante)《神曲》,则不可不
读。以后该读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若不能全读,则哈姆雷特、罗蜜欧与朱丽叶,总该尝
鼎一脔的。像这样再介绍下去,未免太费篇幅,我以为应该有个人出来,编个文学青年应读
书目,中外名著各以百部为限,对于青年定有益处。所以我现在只有打住了。
第二条件是收集人生经验:我们想做作家,读有字的书是不够的,还该多读无字的书。
所谓无字的书,是要到大自然里去读;到千变万化,云楼雾阁似的社会里去读;到炎凉瞬
易,覆手雨云的人情里去读。我们把人生认识得仔细了,分析得透彻了,写出来的文章,不
求工而自工。收集人生经验有“间接”与“直接”二种,两者必须交替而用,缺一不可。
先论间接经验,从前外国有个作家,曾说我们若不尝试人生各种悲欢离合的滋味,经验
人生各种惊险、震动、恐怖痛苦的刺激,不足成为作家。他所举痛苦,列有妇人分娩一条,
这未免太可笑了。所有男作家都不能有生产的经验,这将怎么办?即说女作家吧,有不婚
者,有婚而从不生育者,这又将怎么办?再者任何事都要亲自阅历而后始能写,则世间可写
之事岂不太少?我们写强盗杀人劫掠,难道定要亲自上山落草一次,写妓女生活,难道定要
自己去阅历风尘?我们不知道的事固可以设法避免不写,若非写不可,则亦未尝不可利用调
查的方法,或就当事人亲口谈话,加以熔铸功夫,使读者读来,宛若作家躬自体验其事——
不过特殊生活我以为总以避免为是。
再论直接经验,那就真的要作家自己到生活的大海去游泳,去翻滚了。从前写文章的
人,仅限于文人阶级,文人的生活圈子总比较仄狭,他们的视野总不能广阔,他们生活幅
员,总不能开展,写出的东西,每单调而少变化。现代则公教人员、军人、家庭主妇都可成
为作家,社会上任何阶层的人都有执笔的权利,这些人生活经验各不相同,而且甚有奇奇怪
怪,令人意想不到者,若能透彻地、周到地、深刻地表达出来,那真是多彩多姿,趣味异常
浓郁。西洋绘画界以前都是艺术学校出身的艺人主其事,现在也将尺度放宽,拳师呀,赛马
者呀,打铁的工匠呀、煤矿夫呀,也来作画,画出的成绩,别有风味,得到普遍的欣赏。最
近台湾的报上有两位艺人所写回忆录,传诵一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吗?又如某伶人写
出“坐科”生活及其“出师”后的生活,兼及旧剧界各种情况,不是也给人一种非常新鲜的
感觉吗?以笔者个人论,叫我去读那些彼此蹈袭,层层相因的高文典册,我宁可读近人所写
的文章。盖近人文章除却一些骗稿费的浮词滥调外,颇多亲切动人之作,犹如同朋友谈话一
般,而那些假古董呢,则如庙中偶像,外貌虽极庄严,无奈泥塑木雕,寂无生气,仅是以供
瞻拜,不足以共周旋。
人生经验若十分特殊,则其为文动人力量也出奇的大。笔者在另一文中曾谈到中国历史
之长,历代战争之繁,何以能记录此种血腥痕迹者,仅有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张茂滋
《劫后余生录》等寥寥数篇。是盖宛转烽火兵刃之间者,多非文人,偶有文人,事后亦不愿
记录之故。近代则一般教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