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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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从希腊神话,古代英雄传说,以及澳洲、非洲艳情电影抄袭而来,虽然另有用意——解
释见后——初读尚觉新奇,再读便味如嚼蜡了。最近发表的《月下小景——新十日谈序
曲》,还是以苗族中间英雄美人做题材,意境也没有超过《龙朱》和《神巫之爱》,不过篇
幅很短,所取又是散文诗体裁,使读者陶醉于故事的凄厉哀艳的情绪之中,不暇去苛求它的
“真实性”,以文笔论,这倒可算沈从文一切苗族生活介绍之中最优秀的一篇。
关于第三项作品题材,极为复杂,以中上阶级而论则报馆的编辑,官厅的小科员,大学
教授,大学男女学生,亭子间里潦倒文士,官僚,军阀,资本家,土豪,下台后终朝拜佛念
经而又干着男女秘密勾当的政客,假作正经暗地养着姘夫的太太,争妍取怜妖淫百出的姨太
太,骄贵如太子公主的少爷小姐……都曾在他的文中字间留下了一幅剪影。以下等阶级而论
则像船夫,厨子,仆役,草头医生,小店主,边城旅店的老板娘,私娼,野鸡,荒村的隐
者,老农夫,小贩子,运私者,木匠,石匠,建筑工人,猎人,渔夫,强盗,土匪,兵士,
军队中的伙夫,勤务兵,刽子手……也曾在他作品中当过一度或数度的主角。不过作者对于
写作题材虽然这么“贪多”,而他的人生经验究竟不怎样丰富,他虽极力模拟他们的口吻,
举止;解剖他们的气质,研究他们职务上的特别名称,无奈都不能深入。他所展露给我们观
览的每个人物,仅有一副模糊的轮廓,好像雾中之花似的,血气精魂,声音笑貌,全谈不
上。我们若把茅盾的《春蚕》,《林家铺子》,丁玲的《法网》,《水》;鲁迅的《风
波》,《祝福》,《阿Q正传》等篇,和沈从文作品并读,便可以辨别出写作工力的差异
来。这就是说茅盾等人的作品好像一股电气震撼读者心灵,沈从文的作品,则轻飘飘地抓不
着我们痒处。
童话有《阿丽思中国游记》上下两卷。这是根据英国加乐里(carroll)《阿丽
思漫游奇境记》而写作的。上卷写阿丽思与兔子约翰傩喜先生到中国游历,发现中国许多腐
败情形。下卷则写阿丽思由上海大都市到了他湘西的故乡,看到湘西许多野蛮风俗。这是沈
氏著作中最失败的作品,内容和形式都糟。正如他自己序文中所说;“我不能把深一点的社
会沉痛情形融化到一种天真滑稽里,成为全无渣滓的东西,讽刺露力乃所以成其浅薄。”又
说;“在本书中思想方面既无办法,要救济这个失败,若能在文字的美丽风趣,好好设法,
当然也可以成为一种大孩子读物。可惜这个又归失败。蕴藉近于天才,美丽是力,这大致是
关乎所谓学力了。”这算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的话。新近称为改变作风的《月下小景》——原
名《新十日谈》——体裁模仿意大利的卜伽丘的《十日谈》,借一群偶然聚集某处的旅客,
在消遣漫漫长夜或无聊光阴的方便谈出一个个故事来。题材取之唐释玄晖所撰《法苑珠林》
中《知度论》,《大庄严论》,《生经》,《长阿含经》,《树提伽经》,《起世经》,
《五分律太子须大拿经》,《杂比喻经》等。或把不完全的故事写成完全;或把几个并非同
出一经的小故事连缀一处成为一个大故事;或把故事中人物性格改变了赋以现代人的灵魂血
肉。里面如《扇陀》,《慷慨王子》,《寻觅》,《一个农夫的故事》,《爱欲》,写得都
很动人。不过作者存心模仿《十日谈》体裁,把每个美丽如诗的故事,放在骡马贩子,珠宝
商人,市侩,农夫,猎人口中说出,我觉得很有些勉强。但这还可恕,最不该是故事中间往
往插进作家自己的议论或安上毫无意义的头尾,将好好一篇文章弄成“美中不足”。有人说
沈从文是一个“文体作家”(Stylist),他的义务是向读者贡献新奇优美的文字,
内容则不必负责。不知文字可以荒唐无稽,神话童话和古代传说正以此见长——而不可以无
意义。《月下小量》这本书无意义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几个来。像《寻觅》那篇,X地青年为
了有所不满足抛弃家财和娇妻远赴朱笛国。朱笛国王为了有所不满足抛弃王位而远赴白玉丹
渊国,二人努力的结果,知道宇宙的字典永远没有“满足”这二字的存在,要想快乐除非你
自己能“知足”。故事写到这里本可以戛然而止了。但作者为要使故事由本人口中叙出起
见,又把那个国王和青年打发上“寻觅”的道路,并把他们一生的运命支配在到处飘泊之
中,这岂不成了蛇足么?或者我们的作家以为“知足”是东方懒人思想,永远追求真理,才
是现代人精神,所以要给故事这样一个结束。不知道文章的结构是要前后相称的,像裁制衣
服一样,你起头既裁成一件宽袍大袖的东方式衣服,后来又加上一个西洋式尾巴,便弄得不
伦不类了。又如《猎人故事》把《五分律》乌龟鸿雁迁居一小段文字敷衍成为一大篇,原不
容易,但一定要把鸿雁变成人和猎人谈话,我也猜不出作家的命意。《爱欲》那篇《被刖刑
者的爱》,全文既侧重妇人与刖者发生恋爱那一点,则前面兄弟为求学之故携带眷属旅行沙
漠以至弟妇自杀等等描写都成了累赘。我考《法苑珠林》前后两段本属两个故事,作者将它
们连接一起,又不肯使它们互相照应,所以到底还是两橛。
我们既将沈从文四部分作品讨论完毕,不妨再将他作品的哲学思想和艺术来观察一下。
沈氏虽号为“文体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毫无理想的。不过他这理想好像还没有成为系
统,又没有明目张胆替自己鼓吹,所以有许多读者不大觉得,我现在不妨冒昧地替他拈了出
来。这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
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
利。中国民族以年龄论并不怎样衰老,我们只须将中国民族组织的历史研究一下便可以知
道。先秦时代夏商周三民族历史虽比较久远,代之而兴的楚秦民族却是很青春的。五胡十六
国之际鲜卑,匈奴,跖跋等族,以及唐以后辽金元清等游牧民族之同化于我。衰老身体里也
增加不少新鲜血液。若说现代欧美民族是个20左右的少年,我们也不过30来岁的壮年罢
了。说起竞争,我想我们的力量并不见得比他们逊色,不过中国民族的年龄虽不算老,文化
的年龄却太老了。文化像水一样流注过久,便会发生沉淀质。我们血管日益僵硬,骨骼日益
石灰化,脏腑工作日益阻滞,五官百骸的动作日益迟缓,到后来就百病丛生了。加之东汉以
后,又接受了印度文化。印度文化是很奇怪的。那些生长热带衣食无忧的圣人,终日危坐森
林:竖则恒河沙劫,阿僧祇劫;横则大千世界,三十三天,将精神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境界
里,将心灵陶醉在冥想法悦中。实际生活,永远闭着眼睛不看。这思想流传到中国来,与我
们固有的老庄无为哲学结合,于是我们的文化便更酵发一层毒素了。胡适曾说印度人曾赠给
我们两种有害礼物:一是佛教思想,一是鸦片烟。这话我认为是极有见地的。因为这种种关
系,中国文化不但富于沉淀质而已,后来竟成了一潭微波不起臭秽不堪的死水。无论你是一
个怎样勇敢有为的青年,到这死水里洗个浴,便立刻变成恹恹不振的病夫。许多新民族入了
这老国以后,多则一二百年,少则七八十年没有不腐化的,便是铁样的证据。我们生长在这
文化里,生存竞争,引为大戒。乐天安命,视为固然。由保守而退化,由退化而也就失去在
地球上立足的权利。我们瞻望民族的前途,哪能不黯然以悲,又哪能不栗然以惧!
西洋民族那样的元气淋漓,生机活泼,有如狮如虎如野熊之观,大约因为他们的文化比
较年轻的缘故。我们要想恢复民族的青春,便应当接受西洋文化。接受西洋文化,便应先养
成强悍粗犷的气质。记得一个日本学者曾说中国人比之日本人和西洋人,面貌上似乎缺乏一
种野兽气息。五四运动前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极力提倡青年的兽性,或者就是为此。沈从
文虽然也是这老大民族中间的一分子,但他属于生活力较强的湖南民族,又生长湘西地方,
比我们多带一分蛮野气质。他很想将这分蛮野气质当做火炬,引燃整个民族青春之焰,所以
他把“雄强”、“犷悍”,整天挂在嘴边。他爱写湘西民族的下等阶级,从他们龌龊,卑
鄙,粗暴,淫乱的性格中;酗酒,赌博,打架,争吵,偷窃,劫掠的行为中,发现他们也有
一颗同我们一样的鲜红热烈的心,也有一种同我们一样的人性。那怕是炒人心肝吃的刽子
手,割负心情妇舌头来下酒的军官,谋财害命的工人,掳人勒索的绑票匪,也有他的天真可
爱处。他极力介绍苗瑶的生活,虽然他觉得苗瑶是被汉族赶入深山退化民族,但他们没有沐
浴汉族文化,而且多与大自然接触,生活介于人兽之间,精力似乎较汉族盛旺。所以故意将
苗族的英雄儿女,装点得像希腊神话里阿波罗、维纳斯一样。他嘲讽中国文化的地方也极
多,如《阿丽思中国游记》,《猎人故事》等等皆是。沈从文文字能得多数青年的同情,或
者就因为他文字中具有这种投合青年心理的哲学思想吧。
谈到沈从文作品的艺术,我也有点意见想倾吐。沈氏作品艺术好处,第一是能创造一种
特殊的风格。在鲁迅,茅盾,叶绍钧等系统之外另成一派。丁玲在文坛上的地位虽然高过
他,但丁玲文体却显然受过他的影响。他的文字虽然很有疵病,而永远不肯落他人窠臼,永
远新鲜活泼,永远表现自己。他获到这套工具之后,无论什么平凡的题材也能写出不平凡的
文字来。好像吕纯阳的指头,触到山石都成黄金,好像神话里的魔杖能够将平常境界幻化为
缥渺仙国。第二,结构多变化。茅盾在《宿莽》弁言中曾说:“一个已经发表过若干作品的
作家的问题,也就是怎样使自己不至于粘滞在自己所铸成的一定的模型中。”郁达夫除自叙
体小说外,不能写别的东西,张资平三角恋爱小说千篇一律,可见茅盾所说的困难打破之不
易。沈从文小说题材既极广博,结构上要使它不雷同很难办到。但我们的作家,在这方面很
显了些手段。他的小说有些是逆起的,例如《喽罗》;有些是顺起的,例如《岚生同岚生太
太》;有些是以议论引起来的,例如《第四》;有些是以一封信引起来的,例如《男子须
知》。他虽然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差不多每篇都有一个新结构,不使读者感到单调与重
复,其组织力之伟大,果然值得赞美。而且每篇小说结束时,必有一个“急剧转变”(aq
uickturn)。像《虎雏》那篇,他所收养教育的聪明小兵终于逃走;《夜》那篇,
隐居老人开房示人以死妇尸体;《牛》那篇,牛大伯的牛被拉夫者拉去;《冬的空间》那
篇,X女士之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