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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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度的生存权利。起初不过装装外表,后来习惯成自然,心理也变成奴才的了。奴才与主人
的关系不过建立在衣食上,中间并无何等真实的情谊,一个主人倒了,不妨再去投靠另外一
个。所以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大英大法大德大日本的顺民旗立刻满街招展;辛亥革命起
时,仅有陆钟琦、黄忠诰几个书呆子死难,封疆大吏平日自称深受国恩,誓必肝脑涂地以报
的,逃得比谁还快,甚至于位至督抚之人可以一转而为民军都督。满洲政府300年的摧残
士气,今日自食其报,固然大快人心,但我们这份民族品格堕落的帐,又向谁去计算?
有人见清室全盛时武功之奕赫,疆土之扩张,学术之昌明,文艺之发达,每啧啧叹羡,
引为美谈,以为跨唐轶汉,足称中国历史的光荣。而不知这一点光荣的代价,是:三百年的
统治权,成河的奴隶血泪和成山的奴隶骸骨,还有无论什么都换不来的整个中国民族的高贵
的品格!
四、夸大狂与自尊癖
阿Q虽是极卑微的人物,而未庄人全不在他眼里,甚至赵太爷的儿子进了学,阿Q在精
神上也不表示尊崇,以为我的儿子将比他阔得多。加之进了几回城更觉自负。“但为了城里
油煎大头鱼的加葱法和条凳的称呼异于未庄,他又瞧不起城里人了”。中国人以前动不动自
称其国为数千年声明文物之邦,自己是轩辕华胄,神明贵种,视西洋人为野蛮民族,毫无文
化可言。及屡遭挫败,则又说西洋人所恃的不过船坚炮利而已,所有的不过声光化电而已,
谈到礼教伦常则何能及我们万分之一?甚至于饱受西洋教育的辜鸿铭还说中国人随地吐痰和
娶妾制度是一种精神文明。这何异于阿Q将自己头上的癞头疮疤当做高尚光荣的符号,当别
人嘲笑他时就说“你还不配……”呢?现在大部分的青年鄙视西洋文化,以为那是陈旧的腐
化的,而且不久即将崩溃的资本主义文化而不屑加以一顾的一种态度,也由夸大与自尊癖性
而来,不过变换一种方式出现而已。
具有夸大与自尊癖性的人,也最容易变成过分的谦逊,与自轻自贱。阿Q被未庄闲人揪
住辫子在墙上碰头而且要他自认为“人打畜生”时,他就说“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
—还不放么!”中国人固自以为文化高于一切,鄙视别国为夷狄之邦。但当那些夷狄之邦打
进来时,平日傲慢的态度,便会立刻完全改变。宋代《三朝北盟汇编》以及《靖康纪闻》那
一类史料,所记当日宋君臣向强敌乞哀时诚惶诚恐的神情,宛转悲鸣的口气,真有些使读者
读不下去。他们只求金人允许他们小朝廷残喘之苟延,允许他们身家性命富贵利禄之保全,
称侄可以,称臣可以,岁献贡币可以,下殿受书可以,甚至表演什么意想不到的卑躬屈节的
丑态都可以。这毛病自古已然,于今为烈,我也不愿意再说了。
有些学者看见历史上僵尸屡次出现,觉得中国民族太不长进而灰心。有些学者看见八
股,律诗,小脚,太监,板子夹棍的法庭,地狱式的监狱,而说中国全盘文化的本质,原不
高明,在世界文化中原来没有地位。他们说这话原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竟有许多人觉得
中国民族是地球最下等的最无希望的民族,中国人只配替人家当奴隶,当马牛。中国不亡,
实无天理!又有许多人觉得中国民族若不倚靠别的民族合作,永远不要想翻身。诸如此类的
念头,日日萦回脑际。从前太过于自信,现在又太不自信,这现象虽奇特,其实也可以拿上
面所说的话来解释。
此外则“色情狂”,“萨满教式的卫道精神”,“多忌讳”,“狡猾”,“愚蠢”,
“贪小利”,“富**得心”,“喜欢凑热闹”,“糊涂昏愦”,“麻木不仁”,都切中中国
民族的病根,作者以嬉笑之笔出之,其沉痛逾于怒骂。当《阿Q正传》用“巴人”笔名在北
京晨报副镌发表时,有人在《小说月报》上表示对这篇文字的不满,他说阿Q不像真有其
人,为的作者形容太过火了。沈雁冰便替他辩护道:阿Q有否其人我不知道,但阿Q确乎处
处可以遇见,我好像同他面熟得很。呀!我明白了。原来中国人个个都有阿Q气质。阿Q其
实是中国人的典型。沈氏又道:我们不断地在社会各方面遇见“阿Q相”的人物,我们有时
自省,常常疑惑自己身体中也不免带有一些“阿Q相”的分子。
阿Q既代表着中国人气质,为整个中国民族的典型,所以最初发表时读者每疑阿Q就是
指着他自己。《现代评论》涵卢(即高一涵)曾记他一个朋友初读《阿Q正传》时惴惴然,
疑这篇文字出于某人手笔,阿Q的事迹样样都在对他讽刺。后来打听出来作者与他并不相
识,这才释然。这类笑话记得西洋文学界也曾有过。像英国梅台斯(G.Meredit
h)写《自私者》(TheEgoist),他有一个朋友对他提出责问,说书中主人公威
罗比先生正指着他。又如俄国冈察洛夫写《奥勃洛摩夫》,一时读者都觉自己血管里有着
“奥勃洛摩夫”气质的存在。《阿Q正传》可以与这两个故事一并流传为美谈了。但善做小
说的人,既赋作品中人物以“典型性”,同时也必赋之以“个性”,否则那人物便会流为一
种公式主义,像中国旧剧里的脸谱一样。陈西滢说:“阿Q不但是一个Type,同时又是
一个活泼泼的人,他大约可以同李逵、刘姥姥同垂不朽了。”(《新文学以来十部著作》)
这就是说阿Q虽然是个典型人物,同时也是个个性人物。《阿Q正传》之所以在文坛获得绝
大成功,其原因无非在此。
此外则《狂人日记》,《风波》,《故乡》,《社戏》,《孔乙己》均为精彩之作。
《狂人日记》是一篇掊击旧礼教的半象征文章。发表后“吃人礼教”四字成为五四知识阶级
的口头禅,其影响不能说不大。
鲁迅第二集小说为《彷徨》。共包含作品十篇。如《祝福》写村妇祥林嫂悲惨的命运,
旧礼教及迷信思想之害。《肥皂》用嘲笑的态度,喜剧的写法,刻画道学先生的变态性欲。
《弟兄》写张沛君的假友爱。《长明灯》与《狂人日记》似系一个姊妹篇,写革命失败者的
悲剧。《在酒楼上》则为感伤主义作品。《示众》写中国人喜欢看杀头的变态心理。还有
《幸福的家庭》、《伤逝》等等不必细述。
鲁迅创作小说的艺术,我们现在可以略为讨论。我以为他的小说艺术的特色虽富,最显
明的仅有三点:第一是用笔的深刻冷隽,第二是句法的简洁峭拔,第三是体裁的新颖独创。
有人说鲁迅是曾经学过医的,洞悉解剖的原理,所以常将这技术应用到文学上来。不过
他解剖的对象不是人类的肉体,而是人类的心灵。他不管我们如何痛楚,如何想躲闪,只冷
静地以一个熟练的手势,举起他那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对准我们魂灵深处的创痕,掩藏最
力的弱点,直刺进去,掏出血淋淋的病的症结,摆在显微镜下让大众观察。他最恨的是那些
以道学先生自命的人,所以他描写脑筋简单的乡下人用笔每比较宽恕,一至写到《阿Q正
传》里的赵太爷,《祝福》里的鲁四老爷,《高老夫子》里的高尔础,便针针见血,丝毫不
肯容情了。他写《阿Q正传》本来为了痛恶阿Q这类人,想淋漓尽致地将他的丑态形容一
下。然而写到阿Q被枪毙时,我们觉得真正可恶的还是那些赵太爷,钱举人,把总老爷这一
流土豪劣绅,阿Q不过做了他们的牺牲品罢了。周作人说,作者原意是想打倒阿Q的,谁知
后来反倒将他扶起了。他认为这是鲁迅的失败。我觉得很有道理。鲁迅之所以失败,就因他
恨那些“上流人”太深的缘故。他对于那些“上流人”不但把他们清醒时的心灵状态,赤裸
裸地给宣布出来,便是在他们睡眠中意识已失去裁判时,还要将他们梦中的丑态——或者这
才是他们的真相——披露给大家看。像《弟兄》那篇主人公张沛君,一听说他弟弟患了猩红
热,便惊忧交集,寝食皆废,可见他平日对兄弟如何友爱。然而他在梦中则虐待他兄弟的遗
孤,把平日隐藏着不敢表示的自私自利心思,一齐发泄出来了。这虽然应用奥地利心理学家
佛洛依德《梦的解释》的原理来解剖张沛君的潜意识,但不是鲁迅,也写不得这样入木三
分。又如《肥皂》里主人公四铭先生,看见街上一个侍奉祖母讨饭的十七八岁的女乞儿,便
对她发生同情,称赞她是孝女,想做诗文表彰她,以为世道人心之劝。不过他这举动,初则
被含着醋意的太太骂破,继则被一丘之貉的卫道朋友笑穿,我们才知道道学假面具下,原来
藏着一团邪念。《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因阿Q调戏他的女仆不许他再进门,但听见阿Q有
贼赃出售,就不禁食指大动,自毁前约。《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憎恶祥林嫂是寡妇,尤其憎
恶她的再嫁,说这种人是伤风败俗的,但到底收留她,因为她会做活。因为笔法这样深刻,
所以鲁迅文字天然带着浓烈的辛辣味。读着好像吃胡椒辣子,虽涕泪喷嚏齐来,却能得到一
种意想不到痛快感觉,一种神经久久郁闷麻木之后,由强烈刺激梳爬起来的轻松感觉。
但他的文字也不完全辛辣,有时写得很含蓄,以《肥皂》为例。他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
性欲,旁敲侧击,笔笔生恣,所谓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钝根人学渠不得。又像《风波》
里七斤嫂骂丈夫不该剪去辫子,八一嫂来劝,揭了她的短处。她正没好气,恰值女儿来打
岔,就骂她是“偷汉的小寡妇!”于是对方生气了,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作者始终
没有将七斤嫂的这句话的用意说明,但他在事前闲闲着八一嫂“抱着伊两周岁的遗腹子”的
一笔;事后又闲闲着“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的一笔,我们自然会感觉到那句骂话的
重量了。还有许多例子不及具引。总说一句,鲁迅从不肯将自己所要说的话,明明白白地说
出来,只教你自己去想,想不透就怪你们自己太浅薄,他不负责。他文字的异常冷隽,他文
字的富于幽默,好像谏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寻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具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答《北斗杂志》问如何
写创作小说,曾有这样的话:“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
毫不可吝惜。宁可将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不可将Sketch的材料拉长成小
说。”记得古人作文有“惜墨如金”之说,鲁迅的“Sketch论”足与媲美。他文字的
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
句法的短峭则如《社戏》:“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
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
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