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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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的文字素以幽默出名,但一到针砭中国国民性时便像有火焰似的愤怒,抖颤在行间
字里。一句话便是一条鞭,向这老大民族身上剧烈地抽打,哪怕我们的肌肉是如何的顽钝,
神经是如何的麻痹也不能不感觉痛苦。但他的态度是这样的恳挚和真实,我们读之只觉得羞
愧感奋,并不觉其言之过火,这真是兴顽立懦的好文字,每个中国青年都应当当做座右铭,
时刻省览的。可惜中国人天性麻木,难于教诲,五四运动后的几年中,大家对于他的话还肯
听受,后来又漠然了。譬如他憎恶凶残暴虐的行为,指为卑怯性格的表现。近年有几种新文
艺作品偏偏描写可怖的残杀,惨酷的复仇,无理性的争斗举动,煽炽青年的施虐狂,酝酿将
来不可收拾的结果。他主张使儿童读童话,而现在正有许多顽固的有势力的人,反对小学教
科书禽兽作人言,主张使小孩再去读“天地玄黄”、“人之初”或“四书五经”。他主张文
艺的态度应当宽容,而一般批评家竟拿这话来判决他思想落伍,或作为他反动的罪状,想将
他轰出新文坛以外去。他在十年前便作《教训的无用》一文,大约今日的种种早预先感觉到
了吧?
他提倡性教育的结果,欧美几本有名的性教育研究如司托泼夫人(M.C.Stope
s)的《结婚的爱》(MarriedLove)和《贤明的父母》(Wiseparen
thood)、蔼利斯的《爱的艺术》(Arsamatoria)、凯本特(E.Car
penter)的《爱的成年》(LovesComingofage)都翻译到中国来
了。青年对于性,不再将它当作神秘或猥亵的事而不敢加以讨论了。对艺术上性欲的描写,
从前是一概含着不庄重的眼光看视的,现在也能根据“人的文学”的论点,辨别其何者为严
肃的,何者为游戏的了。郁达夫《沉沦》初出时,攻击者颇多,周氏独为辩护,谓此书实为
艺术品,与《留东外史》有导,众论翕然而定,而郁氏身价亦为之骤长。但天下事利弊每相
半,国人不健全的性观念固因此而略为矫正,而投机者流亦遂借性问题而行其蛊惑青年之
术。某博士即在周氏笔锋掩护之下,编著《性史》,其后又开美的书店,专售诲淫作品。周
氏虽悔之,而已无如之何。又一切下流淫猥的文字都假“受戒的文学”(Litera-t
urefortheintiated)为护身符公然发行,社会不敢取缔,亦周氏为之厉
阶云。
人类学的研究,对文学亦有伟大的贡献。神话则有黄石之《神话研究》、郑振铎之《希
腊神话》。《ABC丛书》中有《北欧神话》,《希腊神话》。其他神话著作不可胜述。童
话则民间的童话翻译过来者固不下百十种。文学的童话如《王尔德童话》、《安徒生童
话》、拉斯金的《金河王》、喀洛尔的《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镜中世界》、庚斯来的
《水孩》、以及缪塞的《风先生和雨太太》,孟代的《纺轮故事》、《格林童话集》、《列
那狐的历史》均有译本。关于民歌童谣则周氏曾于1914年在《绍兴教育会月刊》上登过
征集歌谣的启事,1918年又在北京大学与刘复、钱玄同、沈兼士设立歌谣征集处,19
22年又成立歌谣研究会。发行《歌谣周刊》至96期乃停版。其后何中孚的《民谣集》、
顾颉刚的《吴歌甲集》、王翼之的《吴歌乙集》、谢云声的《闽歌甲集》及《台湾情歌》,
台静农的《淮南民歌》、钟敬文的《客音情歌集》、《蜒歌》及《狼*'情歌》,李金发的
《岭东恋歌》、刘半农的《瓦釜集》、娄子匡的《绍兴歌谣》,皆在这影响之下产生。民间
故事,则林兰女士对此几为专家,如《徐文长故事》、《朱洪武故事》、《吕洞宾故事》、
《呆女婿故事》、《新仔婿故事》、《鸟的故事》、《鬼的故事》。又有钟敬文的《民间趣
事》、顾颉刚的《孟姜女故事》,《妙峰山研究》等等。民俗学研究之影响有江绍原《须发
爪》、黄石《野蛮民族迷信之研究》及零星篇章甚多。平淡与清涩作风的提倡,发生俞平
伯、废名一派的文字,又有作风虽与此稍异而总名为语丝派者,其作品大都不拘体裁,随意
挥洒,而写讽刺于诙谐之中,富于幽默之趣。周氏常论浙东文学的特色谓可分为飘逸与深刻
二种:“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
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而在其着眼的洞澈与措语的犀
利。”语丝派文字之佳者,亦具此等长处,但其劣者则半文半白,摇曳而不能生姿,内容亦
空洞可厌。
钟敬文曾推崇周氏道;“在这类创作家中,他不但在现在是第一个,就过去两三千年的
才士群里,似乎尚找不到相当的配侣呢。”这话固然有些溢美,但最近十年内“小品散文之
王”的头衔,我想只有他才能受之而无愧的。
原载《青年界》,1934年12月,第6卷第5号
林语堂所提倡的幽默文学
林语堂在《语丝》时期主张谩骂主义,其《论语丝文体》一文及前引《翦拂集》中文字
数段,即可觇其一斑。后在上海办《论语半月刊》一改而提倡幽默文体。《论语》某期有
《文章五味》一文中云:“尝谓文章之有五味,亦犹饮食。甜、酸、苦、辣、咸淡,缺一不
可。大刀阔斧,快人快语,虽然苦涩,常是药石之言。嘲讽文章,冷峭尖刻,虽觉酸辣,令
人兴奋。惟咸淡为五味之正,其味隽永,读之只觉其美,而无酸辣文章读之肚里不快之感。
此小品文佳作之所以可贵。大抵西人所谓‘射他耳’(satire讽刺)其味辣;‘爱伦
尼’(irony俏皮)其味酸;‘幽默’(humour诙谐)其味甘。然五味之用贵在
调和,最佳文章亦应庄谐杂出,一味幽默者其文反觉无味。司空图与李秀才论诗书曰:‘江
岭之南凡资适口,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人所
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知此而后可以论文。”
又某期《论语》有《会心的微笑》一文引韩侍桁《谈幽默》云:“这个名词的意义,虽
难于解释,但凡是真理解这两字的人,一看它们,便会极自然地在嘴角上浮现一种会心的微
笑来。所以你若听见一个人的谈话,或是看见一个人作的文章,其中有能使你自然地发出会
心的微笑的地方,你便可断定那谈话或文章中是含有幽默的成份……”又说:“新文学作品
的幽默,不是流为极端的滑稽,便是变成了冷嘲……幽默既不像滑稽那样使人傻笑,也不是
像冷嘲那样使人在笑后而觉着辛辣。它是极适中的,使人在理知上,以后在情感上,感到会
心的,甜蜜的,微笑的一种东西。”
又与李青崖讨论幽默。李氏主张以“语妙”二字译humour以音义均相近。林语堂
则谓“语妙”含有口辩随机应对之义,近于英文之所谓wit。“幽默”二字本为纯粹译
音,所取于其义者,因幽默含有假痴假呆之意,作语隐谑,令人静中寻味……但此亦为牵强
译法,若论其详,humour本不可译,惟有译音办法。华语中言滑稽辞字:曰滑稽突
梯,曰诙谐、曰嘲、曰谑、曰谑浪、曰嘲弄、曰风、曰讽、曰诮、曰讥、曰奚落、曰调侃、
曰取笑、曰开玩笑、曰戏言、曰孟浪、曰荒唐、曰挖苦、曰揶揄、曰俏皮、曰恶作剧、曰旁
敲侧击等。然皆指尖刻,或流于放诞,未能表现宽宏恬静幽默意义,犹如中文中之“敷
衍”、“热闹”等字,亦不可得西文正当译语。最著为“谑而不虐”盖存忠厚之意。幽默之
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一、在于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人有弱点,可以谑浪,己有弱点,亦应
解嘲,斯得幽默之真义。若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二、幽默非滑稽放诞,故作
奇语以炫人,乃在作者说者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视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
循,落人窠臼,而后发言立论,自然新颖。以其新颖,人遂觉其滑稽。若立论本无不同,故
为荒唐放诞,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语幽默。滑稽中有至理,此语得之。中国人之言滑稽
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庄谐并出者,在艺术上殊为幼稚……中国文人之具幽默感者如苏
东坡、袁子才、郑板桥、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学理,又能从容不迫出
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
经此种种解释,“幽默”究竟是什么,大约可以明白了。现将林语堂所撰《论语创刊号
缘起》节录如下,以觇幽默文体之为如何?
论语社同人,鉴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发了悲天悯人之念,办一刊物,聊抒愚见,以
贡献于社会国家。大概其缘起是这样的。我们几位朋友多半是世代书香,自幼子曰诗云,弦
诵不绝。守家法甚严,道学气也甚深。外客来访,总是给一个正襟危坐,客也都勃如战色。
所谈无非仁义礼智,应对无非“岂敢”“托福”,自揣未尝失礼,不知怎样,慢慢地门前车
马稀了。我们无心隐居,迫成隐士,大家讨论,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养晦”,名士所谓
“藏晖”的了。经此几年的修养,料想晦气已经养得不少,晖光也大有可观;静极思动,颇
想在人世上建点事业。无奈泰半少不更事,手腕未灵,托友求事总是羞答答,难于出口;效
忠党国,又嫌同志太多;入和尚院,听说僧多粥少;进尼姑庵,又恐尘缘未了。计议良久,
都没出路,颇与失意官僚情景相似。所幸朋友中有的得享祖宗余泽,效法圣人,冬天则狐貉
之厚以居,夏天则絺绤必表而出之;至于美术观念,颜色的配合,都还风雅,缁衣羔袭,素
衣裘,黄衣狐裘,红配红,绿配绿,应有尽有。谋事之心,因此也就不大起劲了。其间,
也曾有过某大学系主任要来请我们一位执教鞭,那位便问该主任;“在此年头,教鞭是教员
执的,还是学生执的?”那位主任便从此绝迹不来了。也曾有过某政府机关来聘友中同志,
同志问代表:“要不要赴纪念周?做纪念周,静默三分钟是否十足?有否折扣?”由是党代
表也不来过问了。
这大概是去年秋间的事。谋事失败,大家不提,在此声明,我们朋友,思抑圣门,故多
以洙泗问学之门人做绰号。虽然近轻浮,不过一时戏言,实也无伤大雅。例如有闻未之能行
者自称“子路”,有乃父好羊枣者为“曾子”,居陋巷而不堪其忧者为“颜回”,说话好方
人者为“子贡”。大家谋事不成,烟仍要吸。子贡好吸吕宋姻,曾子好吸淡巴菰,宰予昼寝
之余,香烟不停口,子路虽不吸烟,烟气亦颇重,过屠门而大嚼故也。至于有子虽不吃烟,
家中各种俱备,所以大家乐于奔走有子之门。有子常曰:“我虽不吸烟,烟已由我而吸”,
由是大家都说有子知礼,并不因其不吸,斥为俗人。闲时大家齐集有子府上,有时相对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