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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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丁说:“土地爷,跟我们走一趟。”
张抱丁问:“上哪儿? ”
“县里。”
张抱丁问:“咋回事? ”
“我们是县警署的。”
“瞅出来了。”张抱丁说,“有案子? ”
“有。”
“有案子,我就能审。”
保安厉声道:“走! ”
“姥爷,咱哪儿也不去。”呼小尾急得抱住张抱丁的胳膊。
保安威胁道:“谁敢妨碍公务! ”
茶客们纷纷说:“从我们大碗乡地面带走人,得有个名堂呀? ”
保安缓和口气,说:“大碗乡就不归县府管了? ”
一九四四年春节,连城里都人心惶惶,保安们更不硬气了。如果不是炭业株式
会社的矿长雷霆震怒,县警署署长不会打发人下来。保安对张抱丁道:“在你们乡
的西岭,死了两个人。官对官,问明白,就让你回来。”
张抱丁道:“谁死了? 大过年的谁家死人? ”
呼雨道:“管他谁死,也得让活人过完年。”
呼张氏和金枝、玉叶,从后院跑出来,吓得像三只家雀簌簌抖。呼张氏抱住张
抱丁的胳膊,说:“干爹,不去,咱不去! ”
“我们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保安对张抱丁道,“都是吃官饭的,咋也得
让俺哥儿四个交差吧。”
张抱丁明白,自己得走一趟了。要是硬不去,更贪嫌疑,明个儿,后个儿,说
不定杀下来四十个保安,一大队人马,乡亲们都甭过年了。
张抱丁对呼小尾说:“小尾,把我的行李卷扛来。”
保安道:“用不着,找你商量案子。”
正式捕人,一律自备行李,众人放心了。
张抱丁半信半疑,说:“走就走! ”从茶馆门前的石桩上,解开马,将脚伸进
镫,一纵,骑上马背,说:“小尾,把我的大缸子送回去,千万别擦洗。”
呼小尾说:“姥爷,我替你养茶山。”
张抱丁说:“告诉吴府一声。”
呼小尾眼泪汪汪道:“嗯哪。”
众人目送张抱丁看他们走出很远,直到被官道那边的树,被官道那边的房屋,
完全遮没了。
十一 黑囚
“024 号。”
024 号愣头愣脑,瞅着吆喝他的大柜。
“说你哪,你他妈的过来! ”
024 号向前挪蹭两步,伸长脖子问:“大柜,叫我?”
满脸倦色,神情阴郁的劳工们,笑起来。
024 号说:“我叫张抱丁。”
“我不管你叫啥! ”
“我是大碗乡的。”
“我不管你是哪疙瘩的! ”
“我是乡公所的……”
张抱丁眼角余光一溜,都是劳工,这不是吹嘘自已的地方,别打不着狐狸惹一
身臊,叫人闹心。张抱丁没敢提自己是乡公所所长。
大柜再叫:“024 号。”
“哎,我是。”
“叫‘到’。”
张抱丁放大嗓门:“024 号,到了! ”
大柜龇牙一乐。
张抱丁登鼻子上脸,央求道:“大柜,放我走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不
容易呀! ”
大柜取笑道:“他好像遇见劫道的了。”
大柜把一身劳工服,一双水靴,一顶柳条安全帽,摔进张抱丁怀里,说:“换
上,下井。”
张抱丁梗起脖子,红头涨脸道:“我没卖给窑里。”
大柜一把揪住张抱丁的耳朵,往下一拧。张抱丁蹲在地上,鬼号起来! 大柜一
搡,张抱丁仰坐在地上,耳朵像烂菜花,耳膜轰轰响,半边脸火辣辣苍肿,泪水哗
哗流! 大柜从牙根儿里咬出一个字:“穿! ”
张抱丁坐在地上,哆哆嗦嗦,把两只脚同时往劳工裤里蹬,穿不上。大柜说:
“一条腿一条腿穿。”张抱丁先穿顺撇的左腿,再蹬进右腿,套上胶靴,穿上劳工
服,扣上安全帽,双手撑地,爬起来。张抱丁是炭业株式会社的劳工了。
张抱丁被带进县城时,看见城墙上贴张通缉令,捉拿七名被塞进洞里的死人,
暗暗松口气,没有他的干系了。张抱丁对保安说:“我不用进城了。”
原来,县府不敢耽误,将案子火速定为勘探队内部哗变,报给炭业株式会社。
四位保安去大碗乡时,还没有下达通缉令。
张抱丁说:“你们看这影照上的人,没有我。”
保安们瞅告示,是没有他。说:“到家门口r ,进去喝口水吧。”
张抱丁说:“不喝了,不喝了,大碗乡茶水有的是。你们忙,我回了。”
保安脸一变:“妈了个巴子,叫我们白遛腿! 走! ”
张抱丁被扔进拘留所,一次堂没过,被县警署卖给了矿上。
张抱丁跟着劳工们,向井口走去。从派工室到井口,转圈儿全是劳工房,整个
一个大场院,能跑马。太阳直射,院里院外,没有一棵草,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
阴影、四周扣着铁丝网,穿协和军黄军装的矿警,背着枪,牵着狼狗巡视。
张抱丁抬头望天,天是圆的,大碗乡在北面,哪边是北? 张抱丁脑子一团糨糊
!枪打出头鸟,如果不当乡公所所长,那么,该抓的是首户吴长安,是赚钱出风头的
呼雨。他这不是代人受过吗! 张抱丁从没产生过倒霉感,人一有这种感觉,就往深
里想了。张抱丁想,他这个所长,是吴长安举荐,乡亲们认可的,可谁委任过? 吴
长安家大业大势派,但也是一户;呼雨是他的干女婿,儿子辈,更没资格任命他。
有权力的县长、旗长,走马灯似的换,谁也没给他发过委任状,没给过他一分一厘
官饷。出了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找他,末了,还被人卖了。他这不是糊涂庙
里的糊涂神! 张抱丁心堵的慌,唉声叹气! 气出来后,想,我他妈是白找的,自个
儿乐意干,我他妈的太自以为是了! 可是,你要不白以为是,自个儿瞧不起自个儿,
还咋活? 活着有啥滋味? 张抱丁咂吧嘴,看见劳工们从各个房间拥出来,走向井口,
井门围满人。一位劳工拽开井口风门,吆喝:“快走! ”
张抱丁一怔,好面熟?!那人马脸,眉毛浅淡,沉甸甸下巴。张抱丁心跳起来,
是他,在绕阳河边遇见的那个胡子! 胡子喊叫:“快走! ”
如果风门敞开时间长了,影响井下风流循环,巷道深处瓦斯聚积,锹镐碰溅出
火花,“轰”地一响,瓦斯爆炸,引起煤尘连锁性爆炸,冲击波横扫地下世界,就
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高高低低的掌子面上,划拉死人吧。劳工们赶紧挤进风门,
张抱丁被裹挟进去,霎时阴风扑面。胡子举起煤油安全灯,灯下伞是脑袋,鬼影憧
憧。“忽咚”一声闷响,身后的弹簧风门自动关上了,劳工们向深处走去。
有人问:“老麻,大柜下来吗? ”
胡子应道:“上面不安宁,杂种操的,没空儿了。”
“听说小鬼子够呛了? ”
“我就知道不是好折腾! ”
张抱丁听出,是那个胡子的声音。他叫老麻? 他怎么栽到这底下了? 劳工们大
多是从华北押运来的,一下闷罐火车,就被赶到这里。
张抱丁人生地不熟,遇见老麻,心里有了依傍,说不出的亲切。张抱丁扯一下
胡子的胳膊:“老麻。”
老麻用灯照他的脸,说:“新来的? ”
张抱丁说:“新来的。”
“听你口音,本地人? ”
“大碗乡的。”
“老乡呀! 我叫麻家驹。”在井下,麻家驹声音浑厚,显得底气特足。
张抱丁说:“我叫张抱丁。咱们认识。”
麻家驹一笑:“认识我的人多去了。”
“咱们是亲戚。”
“甭跟我套近乎。”
后面有人嚷:“看不见了。”
麻家驹将手中的灯举高,说:“我老家是天宫村的,亲戚死绝了。”
张抱丁说:“咱们在绕阳河边认的亲。”
麻家驹又用灯照他,说:“哈! 你! 我那个干儿子呢? ”
张抱丁说:“在家呢。那是我外孙。”
“操你妈! 占老子的便宜! ”
“不是不是,真是我外孙。”
“你多大,就有外孙了? ”
“干的。”
“也是干的。那就是我干孙子。”
张抱丁说:“行行。好汉,你咋落难了? ”
麻家驹说:“你真寻思我是胡子? ”
张抱丁说:“单蹦儿。”一个人浪迹江湖,打家劫舍,叫单蹦儿,也叫跳蚤。
麻家驹说:“那天,我是借匹马骑,去县城,看我相好的。”
张抱丁不相信,这人不是没准话,就是不愿意往深里说。张抱丁不问了。
麻家驹说:“干活儿长点眼睛,从这里出去的,死的比活的多。”
巷道两侧支柱,爬满绿藓,顶棚长出蘑菇。一行老鼠在横梁上哧溜溜蹿过,眼
球贼红,像一队拎着灯笼游街的小人。张抱丁觉得发毛,下地狱了。一团庞大的影
子迎面拥来,喘息声粗重,脚步声踢踏踢踏,张抱丁听着熟悉。麻家驹拽他一把:
“靠边! ”
一匹马,拉着三节小煤车,在铁轨上“轰隆隆”滑过去。赶车的骂道:“找死
呀! ”
麻家驹说:“新来的。”
赶车的嚷道:“又累死一个,能开荤了。”
马拉煤车过去了,到井口车场后,将煤车卸下,挂在绞车上,提升到地面。
张抱丁心虚腿软,刚走几步,“扑通”,踩空了,跪在地上。麻家驹扯起他,
说:“冷不丁下井,走不好道。”
张抱丁出一身冷汗,问:“谁死了? ”
“马。”麻家驹叹口气,“这些牲畜,下来,就永远上不去了。有匹马,卸套
后,好像疯了,顺陡坡没命地往上奔,赶车的没拦住,马冲出井口,一见到阳光.
眼睛就瞎了。”
有人说:“不上去,干个一年半载,眼睛也瞎了,不瞎也得累死。”
张抱丁想起他的马,被保安弄走了,幸亏没像他一样,被卖到井下,要不惨了
!麻家驹嘱咐张抱丁:“伙计,在井下遇见牲畜,千万让开。”
张抱丁说:“麻大哥,我听你的。”
麻家驹吹了声口哨。
半个多钟头后,一行人走到采煤掌子面上。麻家驹把灯挂在棚梁上,灯光幽亮,
煤层二尺厚,掌子面三尺高,淋头水滴滴答答,灯光晕散开,黄雾蒙蒙。麻家驹猫
腰钻进掌子面,从地上操起尖镐,左腿跪在地上,“噗”地一刨,煤渣纷溅。麻家
驹说:“不硬,进来吧。”
张抱丁跟随伙计们,爬进掌子面,一股强烈奇异的逼仄感,笼罩住他。伙计们
面对煤层,一线排开,彼此间拉开一米半距离。然后,半蹲半站,仰起脸,用镐头
敲打顶壁。麻家驹告诉张抱丁:“听见空声,就仔细察看,发现有裂缝,把浮石撬
下来。要不冒顶落石,这棺材大的空儿,想跑,抬腿都不赶趟。”
张抱丁用镐头敲打顶壁,回音闷,挺硬实。掌子面上响起噗噗咚咚声,伙计们
干上了。大柜交代,今天是六十车煤,干不完,别上来。张抱丁抡镐刨下去,“噗
嚓”,镐尖触在煤壁上,虚飘飘的。张抱丁这才发现,掌子面三尺高,站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