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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红日(吴强)-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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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机在沙河的水里投了两颗炸弹,匆匆地遁去。
  牵牛的孩子晕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丰还不曾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张德来便奔向孩子和黄牛那里去。
  他吓呆了。
  孩子的一只手给开花子弹炸飞了,断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里,泥土和血胶在一起。孩子的头靠在弯弯的牛角上,一条腿拖挂在牛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支撑在麦田里。他的小眼睛半睁半闭,嘴唇不住地抖动,吐着泡沫。
  张德来用牙齿把白毛巾撕成两半,结长起来包扎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里。
  他的眼泪,滴落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孩子的脸上和身上。
  在连部旁边的一个丝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换裹了纱布的手腕象一个粗大的拳头,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动着的胸口,两只小眼睛直瞪着上空,放射着仇恨的光芒。
  他苏醒过来,脸色象一张纸样的惨白。
  他的妈妈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声地哭泣着。她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刺割着战士们愤怒的心。
  一大群战士和居民们围在孩子的周围,默默无声。
  悲伤和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
  哭哑了嗓子的陶二嫂,无意中瞥见了昨天夜晚马步生捉来的那个俘虏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队伍不一样,衣服是土黄色的,帽檐上有个“青天白日”帽徽。她从他的装扮上认得出他是敌人。他的头发长得有寸把多长,正蹲在墙边抓痒。陶二嫂认定之后,心里一狠,突然爬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紧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死命地捶打他的脑袋、胸口。眼里冒火,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蒋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该尸分八瓣的!
  ……”
  俘虏兵遭到突如其来的痛打、痛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躲让、招架,一面喊叫着:
  “我坐在这里,没得罪你,你怎么打我?”
  陶二嫂撕扯着他的衣裳,更加愤怒地打着他的嘴脸,跺着脚骂道:
  “还没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伤我的儿子!你们这班恶狗!”
  俘虏兵的鼻子给打出了血,衣服给扯坏了,他竭力挣脱,挣脱不开,连连求饶,陶二嫂还是拳打脚踢,破口怒骂。三四个孩子也扑了上去,挥着拳头,动起手来。俘虏兵急了,便抬起手来要向陶二嫂还手。
  “不准动!”张德来和好几个人一齐走近去,大声地喝住了俘虏兵。
  从连部奔来的罗光和张华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还是抓住俘虏兵的衣领不放,挣扎着乱打乱踢。罗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张华峰的脸也险乎给她打到。又上去两个大嫂,连拉带劝,才把陶二嫂拉了开去。
  “俘虏兵不能打的!”罗光对陶二嫂和众人叫喊着说。
  “不能打?我还要打!”陶二嫂哭叫着,又朝俘虏兵跟前奔去。
  罗光叫人把俘虏兵带到远处的屋里去。
  陶二嫂和受伤的孩子给送走以后,罗光对战士们责备说:
  “你们拉也不拉,看着她打!”
  “她气死了!看还没看到,她就打起来了!”秦守本咕噜着说。
  “哪个拉,她打哪个!”安兆丰低声地说。
  罗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着秦守本和安兆丰说:
  “你们是故意记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给飞机打得那个样子,也该给她出出气!”
  周凤山含着小烟袋,叹息着说。
  连长石东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这里,罗光迎头告诉他说:
  “你看!昨晚抓来的那个俘虏兵给打了一顿!”
  “谁打的?是秦守本?”石东根问道。
  “我打过几回俘虏兵?”秦守本鼓着嘴反问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儿子给飞机炸掉一只手。”张华峰告诉他说。
  “那还不是活该!老百姓,打就打几下!还能去处罚老百姓?”石东根抬抬眉毛,拂着手说。
  “连长!昨天晚上干的不过劲。为什么不跟敌人大干一下?”一直在悲伤愤恨的张德来,气愤在问道。
  “要干的!”石东根吼了一声,走了开去。
  张德来气冲冲地跟在连长后面,喊叫着:
  “连长!就干吗?”
  石东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是不怕死的!”张德来气呼呼地大叫着,拍击着胸口。
  王茂生把过分激动的张德来拉回到班里,他又象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
  火,还在田野里,村庄上焚烧着。红头飞机还在冲上翻下地打着机枪,扔着炸弹。
  枪声、炮声还在不远的地方嘶叫着、轰响着。
  沙河岸下的沙滩上,有许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惧地避着敌机蹓跑着,有的牵着驮着沉重的筐篓的炉子,有的背着行囊和哭叫着的幼儿,有的挑着担了,有的提着黑锅,……他们咒骂着,在沙滩上紧贴着岸边磕磕颠颠地从南面走向北面。其中有些人见到这里有自己的队伍,便不再走了,伏在岸边或者拥挤到住着队伍的屋子里来。也有些人抱着木桶或者门板游到河东岸去。
  “不要跑!”
  “不能过去!水急!”
  “爹——!”
  “娘——!”
  惶急的、恐惧的、凄惨的逃难者的喊叫声和滚滚的波涛声、炮声、枪声交杂在一起,使人感到心酸难受。
  队伍,拉了出去。
  他们在村子外面占据着有利的地形,挖掘着工事。一面掩护逃难的群众,一面准备迎击敌人。
五○
  共产党沙河区委员会书记是华静。
  她向往火热的斗争,欣羡英雄的斗争事迹,她的心被解放战争的晶光所吸引,她热爱着的梁波的英雄气质感染了她,莱芜大捷的胜利鼓舞了她。国民党匪帮两个月前占领党中央所在地的延安,深刻地激愤了她。
  地委书记龙泽抱着咳血的重病,为支援前线、辛劳过度而牺牲了。这个忠诚的有十八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的精灵,也给她以很大的影响。
  由于这些,她恳切地要求投入到火热斗争里来,把自己的青春献给党和人民的神圣事业。
  她的请求得到批准以后,便来到这个斗争尖锐的沙河地区。
  在她来到不过半个月的昨天的夜晚,她和区委的同志们一起,组织了一次抢收夏麦的斗争,因为得到主力部队的援助,取得了她自己和人民群众都很振奋的胜利。
  她觉得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一夜没有睡着,疲劳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却并不困倦,几乎一直睁着。她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很暖热。群众们手里拿着镰刀、剪子“喀喳”“喀喳”地割麦子的声音,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抢割麦子,抢运麦捆,在田野里奔来跑去的情形,紧张、欢快的神情、面貌,象影片一样在她的眼前映动。
  ……
  天刚拂晓,她便爬起身来,草草地漱洗一下,就走到住在隔壁人家的区长耿忠那里,和他研究今天夜晚继续抢收的事。
  耿忠是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象一个威武的军人,生就一副浑厚耿直的大方脸,两只突出肥大的耳朵守卫在脑袋的两旁,象两扇屏风似的。他夜里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今天白天怎么对付敌人的问题。
  “蒋鬼子怕要出来捣乱的。”耿忠坐在床边,根据他的经验,估计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站在门边问道:
  “准备了吗?”
  “准备了。我派三个民兵小组到据点边上去了。”
  “他们可能不敢出来,主力部队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再到刘团长、陈政委那里去一趟,今天晚上继续抢收,把马家桥附近的麦子抢下来!……”
  华静正说着,一个民兵小组从敌人据点小朱村那边跑了回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出动,在周家洼烧房子、抓人、抢东西。
  华静和耿忠连忙走出屋子,抬头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远的周家洼,烟火腾腾,拉着牛、背着包裹的人群,在田野里磕磕颠颠地奔跑着。接着,响起了枪声,守卫在那边的民兵队,已经跟敌人打了起来。
  耿忠紧紧腰带,提着驳壳枪,对华静说:
  “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不!我也去!”华静把驳壳枪提到手里,边迈开脚步边对耿忠说。
  民兵队抵挡不住,从南边撤退下来,敌人的炮弹落到了庄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开去,站到一个小坡上,指挥着民兵队就地伏倒,抗击敌人,掩护撤离的群众。
  华静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发慌,脸色显得紧张激动。看到纷纷奔跑的男男女女,他们牵着牛羊,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有的哭着叫着,有的跌倒在田里,爬起来又跑,心里感到难过。她见到耿忠在小坡上挥着臂膀,大声叫喊着指挥民兵,民兵们占据了一条田埂,向迎面来的敌人射击着,有一批敌人冲到民兵阵地前面,给打倒了几个,余下的慌乱地逃了回去。她心里一亮,赶紧扣紧鞋带,跑了出去。她的脚步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快,踏着高低不平的野地,跳过小沟,象骑在马上似的,一口气奔到耿忠身边,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样,手里抓着子弹早已装上枪膛的驳壳枪,拉下保险机,准备向敌人射击。
  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敌人向她和她身边的耿忠、民兵队员们扑了过来。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里的枪,微微地发着颤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战斗里。
  子弹在她的头顶上、耳朵边狂飞乱舞,凄厉的嘶叫声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静的气氛,直袭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愤地跳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驱使和召唤着她,她的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驳壳枪,两只眼睛的黑闪闪的光芒,狠狠地逼视着当前的敌人,象雄鹰搜寻失魂的鸟雀似的。
  敌人逼近了,民兵们手里的步枪子弹向敌人射击起来。
  耿忠的枪弹出了膛,她生平以来和敌人战斗的第一颗枪弹,也跟着射向了敌人群里。
  她兴奋极了,竟然忘掉自己处在紧张的战斗里,挺直身子站起来,了望着在弹雨下面畏怯地不敢冒进的敌人。
  耿忠要她离开火线,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她决然地说。
  她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惧怕,她只是感到奇异,感到这种战斗景象有一种强烈的光彩和魅力,牢牢地吸引着诱惑着她。
  敌人又一次地冲击上来,一颗小炮弹轰然地在她的背后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她的颈项里和头上侵入了一些细小的沙粒,她不在意地在颈项里摸了一摸,眼睛仍旧注视着前面,小炮弹连续打来,敌人的机关枪朝着小坡上喷泉般地射击着,左近的几棵小榆树给打断了杆干,绿叶乱飞,一块小石子打落到她的左手上,手背给擦去了一块蚕豆粒大的表皮,渗出了血珠。
  “政委!①到后边去吧!”耿忠觉得她很有胆气,象经过战斗似的,但总有点担心,又一次劝告说。
  
  ①区委书记通称区政委。
  她没有听到似的,仍旧伏在那里,把一排子弹用力地压到枪膛里去。
  “你的手!”耿忠偏过头来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才知道出了血。
  “不要紧!”她摇摇头回答说。
  一道细细的血流,在她的手背上爬着,她没有管它。
  战斗打得正猛,左右两面的敌人配合正面的攻击,朝小坡附近的阵地展开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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