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岛群-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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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行过军礼以后,斋藤再次说:“拜托诸君啦!”
通讯兵走了,岩洞中又空寂下来。斋藤叫过竹信,向他吩咐了几句,竹信也走了。他去马肯肖村,那是日军占据的塔纳帕格沿海小平原上唯一的渔村,也是日军手里最后一个有房屋的地方了。
斋藤靠在椅背上。
司令部里堆着破破烂烂:用空的弹药箱,急救包,撕破的防毒面具和一铁皮桶水。自从升战以来,水就没换过,早臭了。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对着岩洞口,没有子弹,很碍事。斋藤最大的苦恼就是弹药几乎全部用光了。
这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鬼哭神泣,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被压垮了。有些年轻兵发生了恐惧感,一见人影就嚎叫:“美国兵来啦!”相反,塞班本地的日本居民倒配合密切,送粮送水,抢救伤员,甚至持枪作战,最后同士兵们死在一起。
斋藤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老痰。他捂住发痛的心口,打开电台的接收机,太空中传来“沙沙”声,电台还可靠。
电台中传来户栗小姐甜甜的英语,难怪美军叫她“东京玫瑰”。他又把频率旋钮扭了一个角度,收到了东京的日语广播。播音员用斋藤熟悉的调子向日本人民宣布,在马里亚纳海战和塞班岛战役中,日本的步兵、飞机和军舰,消灭了多少敌军,打沉了多少敌舰,击毁了多少架飞机。数字大得让斋藤将军感到脸红。然而很大的一部分却是他自己报上去的。他欺骗军部,军部欺骗国民,整个大东亚战争在欺骗的帐幕下渐渐输掉。美国人是遭到了损失,但根本没有那么大,恰恰相反,他们的重轰炸机马上可以利用塞班去点燃东京之火,到那时候,一切欺骗和谎言的遮羞布将被焚烧,而赤裸裸的残酷战争现实就会暴露在国民的面前,今天是塞班,明天是日本列岛!
连续的咳嗽使他无法休息,就又把电台调到美军的军用频率上。他在陆大英语学得很好,能读济慈的诗,可他不喜欢那位英国诗人。斋藤听到扬声器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难懂的语言,仿佛房角老鼠们的闲言碎语,他几乎辨别不出是哪种语言,清晰地响在塞班的天空中。
哎呀!到底是人老了,怎么这么糊涂!这是美军的印第安人报务员在用他们的土话通讯。刁钻的美国佬,竞用这种古怪而鲜为人知的语言来进行保密。连这么小的细节都想到了!日本人又是多么粗心,战争快打到本土才对士兵进行简单的保密教育,无非是把日记本撕掉等等。
其实,输了就是输了,别那么不服气。两年半前,没有靠这种印第安土著通讯兵,日本人也赢了。日本军队把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澳洲人、中国的中央军都打得落花流水。多么值得自豪。那时觉得自己事事都好。现在颠倒过来。敌人掌握了主动权,觉得人家事事都好。成功有一百个父亲,失败却是一个孤儿!
斋藤终于平静了。他从一个临时用弹药箱拼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毛笔,在砚台上蘸了墨。细心的竹内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他开始在一张印有固定格式的命令书上写字。手老发抖,炮弹越来越密集,他恨自己老而无用。他一点儿也不怕死,只是折磨他的战斗打得又苦又长,仅仅二十天,仿佛过了半辈子。
“……敌人的野蛮攻击仍然在继续中……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我们只是做徒然的牺牲。无论我们是攻是守,结果都是同归于尽。
“不过,在死亡中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我们要利用这个机会充分发扬日本人的人格。我决定率领所有剩下来的部队,再向美国鬼子做一次打击。把我这老骨头留在塞班岛上,来当作太平洋上的长城。
“我将向前面的敌人冲去,诸君,跟我来吧!”
他总算写完了这道书面命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一阵轻松。他走出岩洞。炮声渐稀,也许美国兵打累了,要休整一两天——一周前他们就那样做过。也许敌人正在准备发动新的攻势。反正战场安静了。
岩洞口,阳光越来越亮,到底是阳光,而不是几天来不离他的烛光!天气晴朗,海面平静。如果没有战争,塞班的早晨是美丽的:绿油油的甘蔗林、古典的日本式木屋、梯田、榕树、挺拔奇秀的石灰岩山峰和溅起雪浪花的珊瑚礁盘。
战争把秀丽的海岛和岛上的日本居民都毁灭了。它一定会变成美国的领土(他没左想这里原是德意志帝国的属地),那些白鬼子会当上这里的统治者。本地那些卡莫罗族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老美们去当厨师和佣人。而日本妇女却会被强奸,日本孩子会被教以英语,最后告诉他们,塞班从来就是美国的领土。
当天夜里,他通知竹内,到时候了。他把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他重新深入岩洞,用一个废汽油桶里的水洗了澡,水很脏,将就一点儿算了。现在又不是上东京的清柳。他擦净身子,给家人写了简短的遗书。他本想稍稍休息一下,然而往事如烟,根本睡不着。他常听人说:“老人怕死”,实在不假,他竟然无限眷恋起这个世界来。他甚至恨那些军部的头头,头脑发昏,盲人瞎马,疯狂地往别人的国家里钻。当时,他也为陆军的武功高兴过。现在输了,连自己的领土也保不住。美国人会一报还一报的。
拂晓时分,他走出岩洞,在洞口外,竹内俊三参谋给他铺了一张军用毛毯。他的私人厨师多喜勇把饭菜端来恭敬地放在毯子上。在塞班全岛濒临毁灭的时刻,这一餐饭简直是神明的圣宴:
暴腌的方头鱼、蟹罐头、裙带菜、咸萝卜条,最后还有一瓶日本清酒。
斋藤对这“桌”饭席始终感到难以思议,塞班岛树焦石烂,许多部队没正经吃过一餐饭,多喜勇怎能保存下这么多精美难得的食物,并且麻利地把它们做出来?或许,多喜勇从一个日本厨师的本能感觉中,已经悟到这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提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位斋藤又感动又伤心。但愿当时多喜勇准备的是庆功酒。
斋藤看到酒莱,感到一种故国和家园的气纷,这是地道的家乡菜呀!他的思绪飞到了神奈川和富士山,想起雪国的冰霜和热闹的年节,许许多多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们在欢乐地说笑和跳跃。但他决不会想到——日本军人的屠刀已经宰杀了千千万万的亚洲人,并使更多的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少女被强奸,老人被剖腹,成千上万的村庄在皇军过后沦为一片焦土,无数人的生活、生意、学习、劳作甚至生命统通被日本恶魔打断,而日本人企图成为凌驾在亚洲人之上、甚至世界之上的奴隶主和帝王。
真是恶有恶报!
哎,老人多虑。斋藤觉得眼泪快下来了。他咬咬牙,斥责自己没有去死的勇气。他每样菜都夹着吃了一些,味道可真好!西天去的路上怕是不会饿了。
美军的舰炮和陆炮又恢复了射击,烟团腾起,弹片呼啸,破坏了宴席上的肃穆气氛。
斋藤开始向他的幕僚和下级军官一一告别。当他同松田大佐握手的时候,颤巍巍地对这个步兵一三五联队长说,“我老啦。冲不动啦,以后的事就拜托松田君办吧。”
结实。矮壮的松田大佐向他深鞠一躬:“一定照办。”
现在,斋藤中将看了一下太阳,又看了一下手表,正午十二时,影子正北,他转身,面朗着北北西方向,那里是东京,天皇陛下正看着自己的军官。
阳光很明亮,亮得耀眼,不过他背朝着太阳。天也真好,蓝得透明。海也平静了,这段时间本该是风暴季节。
他瞟了竹内俊三参谋一眼:“竹内君,我怕是手不灵啦,就请你多关照一下吧。”
他默念了祷词,谁也没听清他念的是什么。
竹内大尉端来了净水和白布,另一位军官递给他一柄短剑。
他开始脱衣服,脱得很慢,似乎对生命还想多做几秒钟挽留。美军停止了打炮,难道他们不打算在今天发动进攻了?
斋藤用白布裹住短剑柄,运气凝神,猛地将剑刺入腹中,血流出来,痛苦的感觉象电流似地传遍全身。他青筋暴突的手发抖,求生的本能使他几乎无法继续刺下去。他咬咬牙,拼命用双手搅动剑柄,汗从脸上淌下来,他最后又责难了自己。
他还是乞求地看了竹内一眼。竹内一个箭步跃上,用南部式手枪对准他的额头开了一枪。
9
“清冈君,你怎么还呆在塞班?”
一位军装严整的中佐拍了一下清冈永一大依的肩膀。他脸上缠着肮脏的血污绷带,使清冈永一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
“不认识啦?真是贵人善忘啊!我是石桥孝夫,你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留学时的同学,你学的是西洋美学史,我是学建筑的。你忘了我们还在自由神像下合过影。那时候咱们都还年轻,风华正茂呢。”
清冈大佐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位同学,“噢,想起来了。你就是外号叫‘啄木鸟’的石桥孝夫哇。
那时候,每办一件事你都向美国人鞠躬,所以才被起了个‘啄木鸟’的外号!”
两位老同学又在塞班岛上见面了。
今天的塞班可不是老友重逢的佳境,大火焦天,尸横遍野,既无美景;亦无心情。美军已经把守岛部队逼到滨海一隅,斋藤中将自杀了。听说南云中将也自杀了。谁都不知道,南云频繁地同塞班海岸外的一艘“伊”宁号潜艇进行通讯联络,并且在夜里三次划着舢板去找寻那艘潜艇。美军的水面舰艇太多太密,象是皇家海军云集在普茨茅斯港为女皇陛下举行观舰仪式,南云失败了。他不情愿地随斋藤而去。日本国运凋败,名将之花一个个随风飘落。公平地说一句: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日本航空母舰机动部队的指挥官几经易人,还真不如南云时代。话说回来,牺牲了那么多优秀的海军航空兵精华以后,又有谁能只手回天呢?!
现在,松田大佐已经受命全权指挥,他需要做的事很简单:组织所有残余部队,来一次决战性的“万岁”冲锋。
苦战多日之后,松田并未丧失职智。他尽可能地把这次冲锋进行了组织。他配备了火力,选择了突破口和冲锋路线,那就是打得最差劲的美二十七师一O五团的防线,松田布置了任务,并且举行了一次有模有样的誓师会。就在这次会上,清冈永一大佐同石桥孝夫中佐偶然相遇了。
清冈一点儿也不喜欢石桥。石桥是个书生气质的军人——他当军人是走错了门槛。他总喜欢读书,谈文学和艺术,甚至是哲学,悲天悯人,好自作多情。清冈是个杀人狂。那点儿风花雪月有什么好讲的?人是一种残忍的动物,只有比同伙更残酷无情,心如铁石.才能活下来,爬上去,出类拔萃。
在凄凉的暮霭和枫红的霞云中,石桥激动起来。他也要去做最后的冲锋。他热烈地握着清冈的手:
“清冈君,咱们有十六年没见面了。你也不知道我干什么,我也没打听过你。过去的事就让它们逝去吧。
“我虽然喜爱生活,却决不会辱没皇军的荣誉,我知道怎样去死。但是清冈君,请听我说几句话吧。”
石桥把清冈拉到一块突兀的岩石后面,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清冈很厌恶,都什么时候了,还象个大学生似的贪生恋活。“我潜心研读过历史。”石桥说话的声音很大,随晚风飘走。“日本民族是一个很难被别人理解的民族。我们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