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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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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
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
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
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
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
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
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
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
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
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
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
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他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
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城镇居
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
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
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
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
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
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
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
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
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厂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
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
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
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
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
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
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
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来,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
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脑后
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玉青走来时,突然产生
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天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
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
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
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
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是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
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
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平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
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
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
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水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
的眼睛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
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孙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
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的时候,
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
冯玉青发出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
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
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众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
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
着周围的人,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
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
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
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只是空
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
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的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
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安理得。
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
“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
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右恢备*着她到医
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
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
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
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生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我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
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
的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
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去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
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
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
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说:“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
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
着菜刀追赶得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
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
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
同村一个年轻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
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
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
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
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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