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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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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不时回头吆喝我和刘小青:

    “跟上我们。”

    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骄傲仅次于国庆,我看到刘小青同样
也耀武扬威。就在这天下午,国庆喜气洋洋地向我们宣告:他的父亲马上就要搬回来住了。

    这是我来到孙荡后第一次傍晚出门,我请假时向王立强说明了这一切,王立强令我感激
地允许我在黄昏时刻走出家门。他支持我这时候和国庆站在一起,但他警告我什么话都不要
说。事实上我和刘小青根本进不了国庆父亲的新婚之屋,我们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
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们很奇怪国庆的父亲为何放着楼房不住,却住到了这里。

    “这里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我和刘小青都这么说。我们听到了那八个来自外地成年人的声音,他们的城市口音给我
们带来了高楼大厦和柏油马路的气息。这时候两个比我们小得多的男孩趾高气扬地走过来,
蛮不讲理地要我们滚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国庆父亲新娘的两个宝贝儿子。我们被两
个小得多的男孩驱赶,这简言太荒唐可笑。我们警告他们,应该是他们立刻滚蛋。于是他们
用唾沫向我们射击,我和刘小青走上去给他们各自一拳。这两个外强中干的小家伙立刻嚎啕
大哭起来,他们的援兵立刻从那堆矮小的房屋里冲了出来,是一个像猪蹄子那么胖乎乎的女
人,那是他们的母亲。国庆父亲的新娘唾沫横飞,凶神恶煞似的扑了过来,吓得我和刘小青
拔腿就逃。这个女人用男人惯用的脏话尖声咒骂着,追赶我们。她一会儿叫嚷着要把我们扔
进粪坑,一会儿又发誓要把我们吊在树上,她追赶时向我们描绘了一系列可怕的结局。我在
疲于奔命时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胖女人身上的肥肉胡乱抖动,这情景让我头皮一阵阵
发麻。这么胖的女人即便压一下,都能把我们压死。直到我们逃过了一座石拱桥,才看到她
骂骂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确定她没有在什么地方埋
伏下来后,我和刘小青胆战心惊地往回试探着走去,就像电影里深入敌区的侦察兵那样小心
翼翼。那时天色已黑,我们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过来的灯光里,我们所听到的依然是
那八个兄妹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国庆父亲的声音?过了很久,我们终于听到
了另外的声音,就是那个追赶我们的声音,她告诉他们: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来讲道理。打架要人多,讲道理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全都给我回
去,明天派一个人来。”

    这个粗俗的女人一旦开口,竟然还能让语言充满威力。她盛气凛人地让他们回去,就如
她的儿子让我们滚蛋。那八个来自城市的兄妹无言了片刻,随即他们的话语蜂拥而出。我和
刘小青一句都听不明白,那么多人同时说话,来到我们耳中时等于什么话都没说。国庆的父
亲是这时候开口的,否则我们还以为他不在呢。那个我很不喜欢的男人怒气十足地对那八个
兄妹喊道:“叫什么,你们叫什么。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们声音这么大,让我以后怎么
在社会上做人?”

    “谁不负责任了?”接下去犹如房屋倒塌似的争吵不休,似乎有几个男人要去揍国庆的
父亲,而几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阻挠着他们。国庆母亲的兄妹们隐入了愤怒和苦恼之中,这一
对新婚男女要命的固执,使他们精疲力竭地讲叙道理之后,蓦然发现根本就没有听众。他们
没有一点办法来和这一对男女认真地说话。应该是大哥吧,八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决定不把
国庆交给他们了。他对国庆父亲说:“就是你愿意抚养,我们也绝不会答应。你这种人,简
直是畜生。”这八个成年人从那里走出来时,让我们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呼吸声。饱受惊
吓的国庆走在他们中间,恐惧不安地看着我和刘小青。我听到他们中间一个男人说:

    “姐姐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过度的气愤使他抱怨起了国庆已经死去的母亲。

    国庆由他们承担起了抚养的义务,此后每月他们都各自给国庆寄来两元钱。那个涂着深
绿颜色的邮局,成了国庆财富的来源。他每个月都有几次向我们得意洋洋地宣告:“我要去
邮局了。”国庆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费时,也使我经历了童年时最为奢侈的生活,还有刘小
青和别的几个同学。我们紧紧跟随着国庆,他的嘴时时向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榄。他是一个慷
慨大方的孩子,他给予了我们和他一样的享受。他像个阔少一样挥霍自己不多的钱财,我们
每天清晨向学校走去时,都在心里期待着他的挥霍。于是到这个月最后的十来天,我的同学
就一贫如洗了,他不得不依靠我们的施舍充饥。我们却无法像他施舍我们时那么大模大样,
我们在家中开始了行窃。偷一把煮熟的米饭,偷一块鱼、一块肉、几根蔬菜。都用脏乎乎的
纸包起来送给国庆。国庆把它们摊开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声音搞得那么
响,让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饱的我们垂涎三尺。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多久,我们的老师,那个
打毛衣的张青海,收走了国庆的生活费代为保管,每月只给他五角钱零用。即便这样,国庆
依然是我们中间最为富有的。国庆被父亲抛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
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仿效父亲的行为,也将父亲抛弃。相反父亲依然像过去那样
控制着他,我们的老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国庆的现状,他仍然用向父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
做了错事的国庆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地
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父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父亲的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安。其实他父亲的出现只不过是
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一日来到国庆的床前。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主意完全是国庆想出来的,我们劲
头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
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国庆寸步未动,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国庆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国庆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兢兢地走过
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父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是他们
在打路灯。”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打击远甚于
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
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
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来找我
的。”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看到过的,
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他天真地
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这种时候国庆在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
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
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
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
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哞哞叫唤着
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
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
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那天上午放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
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表达我们激
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飞过医
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
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
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
说:“你们别理我。”我和刘小青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
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停地在树干
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
声回刘小青:“这是马吗?”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我们赶紧走开,周围
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这情景意
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我爹不会来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国庆站在篮球
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个穿着黑色
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
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
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
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
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着灰暗的衰落。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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