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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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
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细气地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然后是一个
和我同龄的孩子,挥舞着书包向我们奔跑过来。那个男孩和我互相看来看去,不远处有一群
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强说:
“你过去吧。”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奇地看着他
们。不一会我就发现自己十分优越,我的书包比他们的都要大。可就在这时,就在我为自己
感到自豪的时候,准备离去的王立强走过来响亮地提醒我:
“拉屎撒尿别忘了举手。”
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我年幼时这五年的城镇生活,是在一个过于强壮的男人和一个过于虚弱的女人之间进行
的。我并不是因为招人喜爱才被城镇选中,事实上王立强夫妇对我的需要远胜于我对城镇生
活的热情。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的母亲李秀英说她没有喂奶的力气。同样的说法到了王立
强那里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立强用果断的语气告诉我,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
断气。这话在我当时听来实在有些吓人。他们都不喜欢婴儿,选中六岁的我,是因为我能够
干活了。公正地说,他们是准备一辈子都把我当儿子对待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一个
十四、五岁的男孩,这样的孩子干活时会让他们更为满意。问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具
有了难以改变的习性,他们可能会因此大伤脑筋。他们选中了我,让我吃饱穿暖,让我和别
的孩子一样获得上学机会,同时也责骂和殴打过我。我这个别人婚姻的产物,就这样成为了
他们的孩子。
我在那里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门,那次她离去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
过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对阳光的热爱给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
这位我后来的母亲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场绵绵阴雨。
王立强第一次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时,满屋的小凳子让我惊奇万分,上面摆着众多的内衣
内裤,让通过窗玻璃的阳光照耀它们。她对我们的进来仿佛毫无察觉,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
根很细的线一样,摸索着阳光。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也移动凳子,好让那些色彩纷呈的内衣
始终沐浴着阳光。她神态安详地沉浸在那单调和贫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有多久,
当她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从而让我现在回想时,看不到她的目
光。接着是很细的声音,像一根线穿过针眼一样穿过了我的耳朵,她告诉我,她要是穿上潮
湿的内衣就会——“立刻死掉。”我吓了一跳,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说到死掉时斩钉截铁。
我离开了亲切熟悉的南门和生机勃勃的父母兄弟,来到这里时,一个令我不安的女人对我说
的第一句话,就是她随时都会死掉。后来我才渐渐感到李秀英当初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的,
在那些连续阴雨的日子,她就会发烧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哈哈,她那时奄奄一息的神态,总
让我感到她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预言了。可是阳光穿过窗玻璃来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时,她就
安详和心满意足地接受自己继续生存的事实。这个女人对潮湿有着惊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
手去感觉空气中的湿度,每天早晨我拿着干抹布推开她的房门去擦窗玻璃,她从印着蓝花的
布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像是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抚摸着空气,以此来检验这刚刚来到的一天是
否有些潮湿。最初的时候总把我吓得战战兢兢,她整个身体消隐在蚊帐后面,只露出一只苍
白的手,张开五指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里漂浮。
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洁,她的世界已经十分狭窄,如果再乱糟糟的话,她脆弱
的生命就很难持续下去。我几乎承担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洁的劳动,擦窗玻璃是所有劳动中
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须擦两次,从而保证阳光能够不受尘污干扰地来到她的内衣上。打开
窗户以后我的苦恼就来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一面擦得既干净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龄要达到
迅速实在是力不从心。李秀英是一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告诉我风是最坏的东西,它把
尘土、病菌,以及难闻的气味吹来吹去,让人生病,让人死去。她把风说得那么可怕,使我
在童年的印象中,风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黑夜里爬上我的窗户,把玻璃磨得沙沙乱响。
李秀英完成了对风的攻击之后,突然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潮湿是怎么来的?”
她说:“就是风吹来的。”
她说这话时突然的怒气冲冲把我吓得心脏乱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间,既保护了她
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又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的美好关系。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下午的时刻,阳光被对面的山坡挡住以后,李秀英伫立在窗前,
望着山那边天空里的红光,仿佛被遗弃似的满脸忧郁,同时又不愿接受这被遗弃的事实,她
轻声告诉我:“阳光是很想照到这里来的,是山把它半路上劫走了。”
她的声音穿越了无数时光来到我现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让我看到了她和阳光有着由来已
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个恶霸,侵占了她的阳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强,并不只指望我能够干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的响声,可
以多少平息一点李秀英因为孤单而出现的忧伤。事实上李秀英并不重视我的存在,她喜欢用
过多的时间来表达对自己的怜悯,而用很少的心情来关心我,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
那里不舒服,可当我提心吊胆地出现在她面前,期待着自己能为她干些什么时,她却对我视
而不见。有时候我的吃惊,会引起她对自己疾病的某种不可思议的骄傲。我刚到她家时,看
到她在屋内地上铺着泛黄的报纸,上面晒着无数小白虫。患病的李秀英胡乱求医,那些可怕
的小白虫是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当这个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虫煮熟后,像吃饭似的一口一
口十分平静地咽下去时,站在一旁的我脸色灰白。我的恐惧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她向我露
出了神气十足的微笑,不无自得地告诉我:
“这是治病的。”李秀英虽然自我得让人时常难以忍受,她在骨子里却是天真和善良
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刚去时,她总是担心我会干出一些对她家极为不利的
事,所以她考验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个房间的窗户对,发现窗台上有五角钱。我吃了一
惊,五角钱对当初的我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当我将钱拿去交给她时,显然我的吃惊和诚实
使她如释重负。她明确告诉我,这是对我的考验。她用令人感动的声调称赞我,她那过多赞
美词语的称赞,使我当时激动得都差点要哭了。她对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后来我在学
校遭受诬陷时,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强力壮的王立强一旦回到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他经常独自坐在一边愁眉不展。曾经
有一次,我来到他家的第一个夏天,他让我坐在窗台上,仔细地向我讲述山坡那边有一条
河,河上有木船,这样简单却使我铭心刻骨的景象,总的来说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可他有
时候的语言十分恐怖。他有一个非常喜爱的小酒盅,作为家中唯一的装饰品被安放在收音机
上端,他为了让我重视酒盅,很严肃地告诉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会拧断我
的脖子。当时他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他咔嚓一声扭断了黄瓜,对我说:
“就是这样。”吓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冷风。
在我接近七岁的时候,生活的变换使我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应该说我那时对自己的
处境始终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几乎是在瞬间的时间里,将在南门嘈杂家中的
孙光林,变换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强的叹息里常受惊吓的我。我是那样迅速地熟悉了这
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最初的时候我每天都置身于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铺成的狭长街道,让我
觉得就如流过南门的河一样不知道有多长。有时候在傍晚,王立强像个父亲那样牵着我的手
走过去时,我会充满想象地感到这么走下去会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时,我突然看到自己走
到家门了,这个疑问曾经长时间地困扰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后总是走到了家门
口。孙荡镇上的那座宝塔是我最惊奇的,宝塔的窗户上竟会长出树木来。这一景象延伸以
后,有一次我古怪地觉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会长出树木,就是不长树木,也会长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经常会发生翘来翘去的声响,尤其是在雨天的时候,使劲往一侧踩去,另
一侧就会涌出一股泥水。这个游戏曾经长久地迷恋着我,一旦获得上街的机会,我就满腔热
情地投入到这样的游戏之中。当时我是多么想把泥水溅到过路人的裤子上,我用胆怯禁止了
自己的小小欲望,没有出现的后果向我描叙了自己遭受惩罚的可怕情景。后来我看到三个大
男孩,将一排放在各家门前的便桶盖扔上了天空。便桶盖在空中旋转时简直美妙无比,几个
遭受损失的成年人从屋里冲出来只是破口大骂而已,而那三个孩子则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
然发现了逃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因此当一个穿得漂亮整洁的
女孩走过来时,我使劲踩向了一块翘起的石板,泥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我自己开始了预先
设计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实现内心的欲望之后,快乐并没有来到。那个女孩没有破口大
骂,也不追赶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长久的哭声,使我经历了长久的胆战心
惊。就在这条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
歌声来,这对当初的我就如宝塔窗户上长出树木一样奇妙。他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闲
逛,和一些认识的成年人打着招呼。这个大孩子体现出来的风度,曾让我默默仿效过。当我
也将双手插进裤袋,努力作出大摇大摆的样子时,我得意洋洋塑造出来的形象,却被王立强
用训斥给葬送了。他说我像个小流氓。
这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声之后,还能惟妙惟肖地吹出卖梨膏糖的声
音。当我和其他一些馋嘴的孩子拚命奔跑过去后,看到的不是货郎,而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
的他。我们上当受骗后一脸的蠢相,使他过于兴奋的笑声不得不在急促的咳嗽里结束。
尽管屡屡上当,我依然一次次奔跑过去。我被声音召唤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去,为的是
让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上了他的当,他当时快乐的笑声使我小小
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
“你吹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卖糖的。”我故作聪明地告诉他。“我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不料他笑得更厉害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