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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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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元。她的脸
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
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
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
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
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因却和战争
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
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
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河边洗起她
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
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
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
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随着他的父
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
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
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
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
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他当初是烧了一家财主的房
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衣锦荣归,县里的官员不能让他再游
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荡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父虽已年过五十,可这个
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
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
祖母吆喝家中的鸡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我的祖父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动着,
还用舌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
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和我祖父背上干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叮叮咚咚地
让那座不高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
大桥中央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的能干和朝
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的实惠。他弄出来的,
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
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
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三个月后,
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们,进山去迎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的
曾祖父端坐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赤裸着上身,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眯缝
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他没有丝毫的得意洋洋,这样的经历他习以为常了。我
的祖父孙有元满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喊叫一声:“龙门石来
啦。”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是这年深秋,大桥竣工合拢的日子终于来到的时
候。桥的两端搭起了彩牌楼,五彩的纸片在风中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那时候鼓乐喧天香烟
缭绕,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人声鼎沸。没有一只麻雀飞到这里,如此吓人的声响,使
它们在远处的树木上惊慌失措。我一直奇怪经历这样辉煌场面的孙有元,竟会在晚年对我祖
母的婚礼惊叹不已。比起这样的场面来,我祖母的婚礼不过是杯中之水。我曾祖父万万没有
想到正是这样的时刻,使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一路闯荡过来的曾祖
父,在北荡桥这里翻船了。事实上我曾祖父早就觉察那里土质松散,桥正在下沉。但他过于
胸有成竹,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桥总是要沉下去一点的。随着大桥竣工的日子越来越近,
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这一点,导致了他晚年的凄凉。尽管后来惨遭失
败,当初八个徒弟抬着龙门石走上去时,依然是那么激动人心。他们神气十足地来到了顶
端。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戛然而止,当他们小心翼翼将龙门石往豁口处放下去时,鼓乐齐喑,
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得无声无息了。就在那时我曾祖父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预料
中的“咔嚓”声,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灾难降临了。我曾祖父那时正在彩牌楼上,
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微笑还没有收敛就在脸上僵直了。那一声要命的“格”来到后,我的
曾祖父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祖父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像一条临死的鱼一样,直往上
翻白眼。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在众人还没有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下了
彩牌楼,将烟管背在身后像是准备上酒馆似的走开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耻辱留给儿子
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时的龙门石紧紧夹在豁口上了,那八个强壮如牛的年轻人憋红了脸,想把龙门石重新
抬出来,可那块大石头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荡过来的嘘吁声里,那八张脸像八副猪肝一
样,在夏日剧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龙门石就如一块翘翘板似的斜在了那里,进不去也出不
来。

    我不知道孙有元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白昼的,我曾祖父那时的逃之夭夭,太像是一个
小偷了。孙有元那时要承受双倍的耻辱,他除了像师兄弟那样垂头丧气,还必须以我曾祖父
儿子的身份羞愧不已。当时的场景简直乱透了,祖父告诉我们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样。他个人
的情况更为糟糕,他正是八个抬着龙门石上桥中的一个。孙有元支撑着桥栏都迈不动腿了,
就像有人在他裆里捏了一把似的有气无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后回来的,他虽然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对他的儿子和徒弟依然可
以自命不凡。这个内心极其慌张的老头,用干巴巴的声音,给予他一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顿
劈头盖脑的训斥:“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想当初……”我曾祖
父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顾了激动人心的过去,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
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他在徒弟们瞠目结舌的时刻转身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曾祖父来到
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身去给他们以信心十足的忠告:“记住师傅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
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向民国的官
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对我祖父说一人做事一
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激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耀的父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
他激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父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荡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
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
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父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
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折磨。他完
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
危的病人抬入诊所时更为糟糕。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父亲弄虚作假的英雄气概激励
着。他没有像父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去改行干别的,不少师兄弟背上包袱回家以后,我祖父
和另外七个抬着龙门石上桥的人继续留在那里。孙有元发誓要挽救这座石桥。我祖父的聪明
才智在他父亲离去以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带着七个师兄弟在桥身下面凿出了十六
个小洞,随后又削了十六根木桩。他们将木桩塞进小洞以后,八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抡起
了十六个鎯头猛击木桩。这八个在路人看来是疯子的龙门石十分平稳地放进了豁口。

    我激动无比的祖父在那条小路上撒腿跑开了,这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嗓音嘹亮地呼喊
着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跑进了县城。当我曾祖父从大牢里昏头昏脑出来
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浑身湿透了,可那时正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
我祖父把体内的水份差不多都快跑干了,孙有元叫了一声:

    “爹……”随即扑通一声倒地休克了过去。

    我的曾祖父具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脆弱,北荡桥的失败尽管令他宽慰地被儿子挽回,可
他本人则从此难以意气风发。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迈着老年农民迟钝的脚步,走向了我那位
年轻时水灵漂亮的曾祖母。这两个老人将在生命的尾声上,开始从未有过的朝夕相处。

    而我的祖父,对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满意足的孙有元,就像他父亲先前一样,带着一班石
匠继续着祖辈开创的事业。然而我祖父的辉煌时刻只是昙花一现,他们作为最后一代老式石
匠,饱尝了那个时代对他们的冷漠。而且方圆几百里的河面上已经有不少石拱桥耸立在那里
了,祖上过于精湛的手艺,使他们无法指望那些石桥在一夜之内全都塌掉。这支饥饿的队伍
带着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乡游来荡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机会,使他们造起了一座石板小
桥,而且还是座歪桥。就是那一次孙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风采。

    那是一群农民筹了钱请他们前往的,我祖父那时候已经饥不择食,一向造石拱大桥的孙
家,沦落到孙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桥了。他们选择了大路的叉口作桥基,然而对面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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