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日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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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语言亦是一种地狱。
Sergio先生感叹威尼斯的旅游商业的粗劣趣味。
我说,这也是一种“地狱”吧。
Sergio先生说有时间要带我去不为人知的威尼斯。他说他不作介绍,只回答我的问题。尽说尽说之间,自豪与悲壮溢出小店,店外仍然是游客们轰轰烈烈地走过。
“马可波罗”的感叹?威尼斯的卡尔维诺?
卡尔维诺其他的小说用过日本禅。卡尔维诺的后设小说写得极精致,比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精致到为后设而小说。
中国大陆第一个写后设小说的人我看是马原,真正会讲故事。
十六日傍晚出来,穿过圣马可广场,沿海边的Riva degla schiavoni大道走,过七座桥,再折向Garibaldi街。街上是出来纳凉的威尼斯人家,小孩子跑来跑去,老人聚在一起,争论,打着手势争论。一家店里卖几笼小动物,鸟,还有鼠,三四岁的小孩子摇摇晃晃跑进去,呆看然后笑。河里有来卖菜的船,天晚了,只剩下一些蔫了的叶子。路边有大公园,穿过去,远处是威尼斯双年艺术展的地方。
在路边坐下时,教堂的钟声响了。
我想起年初在庞贝古城,遗址中古罗马人家居甚小,而广场、庙堂、浴场一类公共场所均很大,地中海的文化,公共生活是最重要的吧?古罗马讲究修辞,重视讲演,意大利人善言谈,滔滔不绝,在门口告别可长达一个小时,我等在一边观察以消磨时间。意大利电影对话甚长,这都是古代公共生活的影响吗?
马克的家就在附近,有个台湾来的周君明先生住在他家。周先生在台湾设计电脑键盘,这几个月在威尼斯学意大利语。周先生晚上做了几个中国式的菜,只能叫中国式的,因为在威尼斯能买到做中国菜的材料不容易。
例如,在威尼斯买不到葱。有几天我起大早到Rialto桥的菜市去,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葱,威尼斯人不吃葱?是怕嘴里有味道吗?可是威尼斯人吃蒜。
中国讲究烹调,最先是为敬天,也算是敬神吧,首要是味儿,好味道升到天上去,神才欢喜,才会降福保佑。人间敬的菜若是没有味道飘上去,神哪里会知道你的心意?敬过神的菜,人拿来吃,越吃嘴越刁,悉心研究,终于成就一门艺术。我们现在看到的商周的精美青铜器,大部分是用来敬天敬祖先和人间吃饭的。
人间的菜里,最难的是家常菜,每天都要吃的菜,做不好,岂不是天天都要难过?四川成都的小吃,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沿街一路吃过去,没有够的时候。以前蜀人家的婆婆每天早上要尝各房儿媳妇的泡菜,尝过之后便知道哪个媳妇勤快。四川泡菜难在要常打点,加盐加酒虽然可以遮一下坏,却失了淡香,而且,泡菜最讲究一个脆。
人比神难侍候。
中国菜里,以粤菜最讲究菜的本味,又什么都敢拿来入菜,俗话说,老广是四条腿的除了桌椅板凳,什么都吃。
吃饭的时候不免谈到电脑的中文系统,对我来说,最不方便的是中国内地与台湾的中文内码不一致,造成烦恼,不敢轻易改换系统。也许这正是电脑商的成功之处?我听说国际标准ISO…10646已达成各种文字都能接受的第二版协议,其中中文、日文、韩文里的中文部分都使用同种类的编码,看来问题将要解决了。
周先生演示台湾的中文系统,BIG…5码有一万三千多个汉字,不禁为之心动。我用的内地中文GB内码,只有六千多字,写官样文章可能够了,我写小说,常常需要造字,烦不胜烦。
马克有一张台湾画家邱亚才给他画的素描像,画得好,疏朗而有神气。
十七日王克平从巴黎打电话来,说他的木雕二十五日在Hotel de Ville展览,问我能不能去巴黎参加开幕展。我当然要去,但先得请威尼斯警察局将我的一次进出意大利的签证改成多次进出的。
克平是我八十年代初在北京一起画画的朋友,后来他移居法国,我们大概有十年没见面了,只是书信来往,通电话。
克平是我画画朋友中最有才气者之一,他每天都要动手,否则就身体不舒服。一九八八年汉城奥林匹克运动会时,奥委会收藏了他一个两公尺高的木雕,这个木雕原来放在法国乡下他小姨子的院子里,运走时村里人都有些舍不得。
十八日下午开始刮风,圣马可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游客在风里都显得很严肃。
十九日M先生是个很热情的人,其实意大利人,整个地中海沿岸的人都很热情,大概是因为阳光吧。上午,M先生要引着去Murano岛看做玻璃,之后再去看印染还是挑补绣,没有听清楚。
M先生一到街上,就说,这条街从前叫杏仁街,是一条妓女街(杏仁是女阴的隐语)……从前的女人总是劝男人不要到杏仁街去……街头的这座桥叫客气桥……这是行会的楼……这是邮局,从前是德国大使馆。
忽然听到M先生说,从前威尼斯的街墙上都是壁画。这话令我一惊,威尼斯在我的心目中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威尼斯的建筑受拜占庭风格的影响很大,在那些雕琢的门窗廊柱之间,总好像失去些什么。如果有壁画,它们就平衡了,会像波斯地毯那种调和的绚烂。
M先生讲得高兴的时候,会在窄巷里停下来滔滔不绝,于是来往的人只好被堵在往来的路上。
M先生不断和人打招呼,说,都是朋友。
去Murano的水路中,有S。Michele岛,是威尼斯的墓地。岛上还有一个修道院,如果你在岛上待了一天,修士就请你吃饭。
岛中有希腊正教的陵园,斯特拉文斯基和他的夫人同葬在这里。风很大,树都在摇,阳光照得白石墓板晃眼,逝者安息。
到了Murano,工厂已经下班了,不过M先生还是找到了一家,三个师傅在做吊灯。我本来一直在奇怪,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看做玻璃,我在威尼斯岛上去过不少玻璃店,站着看他们用玻璃做蚂蚁,做老鼠。原来威尼斯人认为的做玻璃,是做大型玻璃吊灯。
回到威尼斯岛后,M先生又介绍了一个教堂的天顶画。他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油画,原来是整个天顶用亚麻布贴好后,再将油彩画上去。
与一个威尼斯人在一起,你很难预料到你会看到什么,可能的话,威尼斯人会把整个威尼斯岛翻过来向你介绍。
时间晚了,没有看成我没听清的印染还是挑补绣。
晚上请马克和周先生在“杭州酒楼”吃饭,这家馆子是上次小兰来时介绍的。菜上来后,周先生吃得苦笑。
一整天都是风,威尼斯的木窗板在风中啪啪作响。
二十日仍然是风。
晚上Luigi和Maurizio来,Maurizio在波隆那,他要写一篇关于中国知识分子问题的论文。
我的意见是,“知识分子”这个词在中国的出现还不到一百年,是外来的,借用日文的“知识”(chishiki),中国传统上是称“读书人”和“士”。“传统”这个词,也是得自日文,日文用来翻译Tradition。传统中的读书人每天读书,目的是为了通过考试而做官,做了官之后,则整个家族的经济、政治状况都会有根本的改变。孔子第一个提出“有教无类”,使受教育者无分出身,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个新概念,在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欧洲则是资产阶级革命之后才“有教无类”,因为需要认字的劳动力。孔子还指出“学而优则仕”,也就是为什么读书,搞得当今内地读书人对“下海”又恨又爱,一股子滋味在心头。
传统中的读书人要读很多年的书,所谓“十年寒窗”。在这个过程当中,读书人经历的是一个自觉改造自己的过程,也就是读圣贤书,将自己思想中非圣贤的部分清除,这样才有可能在考试时答案合格,得以通过而能做官。
因此中国的读书人与皇家及其官僚机器的道德一元化是必然的,道德的一元化是政治一元化的基础,读书人与政治的一体性也就是必然的了。我还记得我小学时代每年的操行评语中“缺点”一栏总是“不关心政治”。
不过这些都是复述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的观点,这观点我很同意。
用西方的“知识分子”来代替中国的“读书人”,会误解“中国知识分子”。中国如果有西方意义的知识分子,常常是由于个别人的性格的原因,就好像麦田里总会有一些不是麦子的植物。
我对知识分子不很重视,因为对“知识分子”的定义都可以用在其他的“分子”身上,例如“独立见解”,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会有独立见解。反之,许多恶习在自称知识分子的人身上并不缺乏,例如狭隘、虚伪、自以为是、落井下石。
所以我重视的是每个人对知识的运用,而非谁是知识分子。
Maurizio说,六月将有一个中国团参加波隆那的博览会,其中有几位四川来的厨师,于是相约到时候去吃川菜。
二十一日还是风,略小,仍冷。
中午去街上买菜,又忘了威尼斯人中午休息,无功而返。威尼斯古代的中午休息吗?
威尼斯警察局的答复是,不能改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的一次入境签证为多次入境签证。法国因此不能去。
二十二日米塔、安德雷从罗马坐火车晚上十一点十八分到威尼斯来,我去车站接他们。安德雷是大个子,很远就看得见他。米塔小巧,像一把阿玛蒂(Amati)提琴,总是背一个大包,用胳膊夹住。穿过幽暗的威尼斯,我们走回火鸟旅馆。
我给他们做汤面和豆腐吃,馋起来也给自己做了一碗。
汤面按照中国南方阳春面的方法,料底加的橄榄油,这里没有香油和冬菜,亦无葱,加一些煎豆腐的汁,用开水冲开,面煮熟后捞在汤料里,再放几片这里的苦菜,味道鲜起来。
煎豆腐则是切几片咸肉铺在锅底,再把豆腐切成片放在肉上,撒盐,淋一点辣椒酱,想想意大利人总要吃番茄酱,也淋上一点。煎出来还不错,可惜豆腐太硬了。
请他们喝咖啡,但我买了用开水冲的美国式咖啡。不明此道,惭愧,于是给他们沏茶。
闲扯起来,谈到芒克,米塔和安德雷与芒克很熟。我非常喜欢芒克的诗。
八四年夏天,中国已经开始经济改革,我和芒克去秦皇岛与人谈生意,以为可以赚点儿钱。芒克一到海边,就脱了鞋在沙滩上跑,玩了很久。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血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美诗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二十三日早上安德雷出去买报,买回来意大利人喝的咖啡。
报纸中《共和国报》正好登了我为苏童的小说写的文字,其中谈的是他的“语气”。
苏童无疑是现在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他的叙述中有一种语气,这种语气没有几十年以来的暴力,或者说,即使苏童描写暴力,也不是使用暴力语言来描写暴力。
苏童的阅读经历应该是在几十年来的暴力语言的阴影下,他从阴影里走过来而几乎没有阴影的气息,如此饱满,有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