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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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芳恨美食。她说。
同居未久,我就在荣恩的习性中发现出某种出身劳苦的标记,她购买廉价粗丽的日用品,她又花费极大心力装点自己的门面,并且总要尽其可能地沾取我的资源,一件一件借用我的衣裳,一点一点食用我的存粮,我的生活用物质精价昂,她就借口试用,最后荣恩终于停止购买生活耗用品,沐浴以我的海藻精油,润肤以我的珍珠粉末,捧着我的荻烧陶杯,啧啧称奇。
阿芳真是个大小姐。她又说。
对于这个室友,我找到了新的定义,原来她是我所豢养的一只美丽的蟑螂。
这天的午休之后,经过短暂的暖身,却没有进行往常的练舞,卓教授换上一身黑色衣裳,指示我们来到教室前方,摒弃了座椅,大家席地坐在地板上。预感着新的课程即将展开,
我们翘首向着卓教授。
卓教授挽起了发髻,一绺发丝飘凌在她脂粉未施的素颜上,她的衰老赤裸裸地展览在眼前,连那双臂膀的肌肉似乎也疲乏得与骨骼分离,擎起咖啡杯时,在纱质衣袖的掩护下微微发着抖,微抖中卓教授举臂拂过她的发丝,自从封舞以后,她已不再穿舞衣,但她始终保留着原来的发型,适合上舞台妆的那种素净长发。
“感知这个世界之前,先向你们自己的内在探索。”卓教授搁下了咖啡,我们于是知道,一个多月的反复磨练之后,教授终于打开了第一扇大门,通往另一个我们向往的厅堂,大家都挺直了脊梁。卓教授说:“我要你们这么想,你们的生,与你们的成长,到今天为止,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它的深度和大宇宙相当,我要你们向记忆探索,唤回所有生活中遗失的知觉,错过的知觉……”
我觉得双唇干涩,非常后悔午餐时错过的那杯温开水,我觉得卓教授额前那绺发丝非常碍眼,很想帮她轻轻抚平到发髻中,卓教授这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我正坐肃穆,开始想着,没办法写小抄给龙仔,真是个遗憾。
卓教授要我们回归到母胎中的经验,模拟胎息中的知觉。
于是我们阖眼静坐,窗外一对乌秋鸣叫了起来。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我的记忆随着沦陷,掉落。听见了母亲的心音了吗?她这么说,发烫的血液贡进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么感觉?
我抱紧了双臂。她的声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感觉她的感觉?她期待着你吗?她想象着你吗?她平静吗?愤怒吗?
我的浑身凉得像冰,指尖却又烧灼如火烫,喉头紧缩痉挛,我想要咳出来,或是喊出来,卓教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的母亲笑了,羊水掀起波涛,那也是你第一次的笑,记不记得?
我想要配合,但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只知道此刻呼吸正在加速,我的汗水湿透了脸颊,每滴汗顷刻都冻成冰珠。
所以你伸展开小拳头,你抓住了什么?卓教授继续说,一道一道水纹穿过你的手指,你摆动,全世界也跟着摆动,所以你知道了一些东西,那是幸福,离开母胎之后,还要花很长的路才能再一次尝到的幸福。
砰一声,我趴落在地板上,背后的雅芬摇了摇我,见我剧烈起伏的背脊,她叫了起来。
全部的人从母胎中风驰电掣,回到眼前,大家聚拢到我的身旁,我紧抱住胸口,哮喘如风箱。
“我不能……我不能呼吸……”我挣扎着说。
“你怎么了?”我听见卓教授高亢的声音:“她怎么了?阿芳她有什么毛病?”
“她气喘。”干干脆脆,是荣恩的回答,这个吃里扒外的室友。
“什么?”卓教授如雷贯耳地喊着。
“药——我的药……”我的指甲已经戳进了臂膀,荣恩匆匆地奔向我们的铁柜。
无助地蜷卧在地板上,眼前是一圈仓皇面孔,有人正在徒劳无益地拍抚我的胸口,那么多双眼睛带着恐惧望向我,脸孔的最外圈是龙仔英风盎然的双瞳,胸腔嘶鸣剧痛,我翻身把自己躬向膝盖,脑海里很奇怪地烙印出龙仔的炯炯眸光,他的眼底只有好奇,没有惊慌。
“什么?荣恩她刚刚说什么?”卓教授已经气急败坏,我闭紧了双眼。
躺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我紧紧握着小药瓶,耳边是卓教授来回绕圈的足音。
现在我独占着卓教授的沙发床,这张床我们在午休时间总是觊觎万分,这时我只想悄悄逃离,没有勇气望向卓教授,我只能默默听着她的踱步不停,一股强烈的香水气息像衣摆一般随着她来去。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4)
我早就停止喘息了,大概有五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世纪那么久,卓教授终于停止了来回踱步,她在床畔坐了下来。
“对不起。”我沙哑地说,方才哮喘得太过剧烈,几乎发不出任何嗓音。
卓教授以指尖压制了我起床的姿势,那一刻我真怕她索性要掐上我的喉头。我想我这舞团的工作是完了。
卓教授的手停在半空中,犹豫,最后落在我的颈后摩挲起来,我用肌肤感受着她,那是像轻抚一只猫的摸法,带着一点亲爱,一点肉感的探索。
卓教授接下来做的事,超出了我的想象力,她开始说起了一个故事,用的是枕边故事的语气。
“跟你说个故事,你听得见吧?阿芳?躺着好,躺着就好。从前,有一个人,我们不要管他是哪一国人,这人喜欢爬山,越是没有人能爬上的山,他越是要爬,你了解吗?他只喜欢往上爬。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他就爬遍了国境之内最高的山头,所以年轻人就远游他乡,一路问人,更高的山在哪里?终于给他问到了一座山,山在最高的山脉之上,一年四季都封在雪里,从来没有人爬到过顶端,你在听吗?嗯,很好,所以,年轻人就爬上去了,他的运气真好,在最热的那一年,最热的那一天,最热的正午,他攀到最巅峰,发现那里有一片湛蓝色的潭水,原本应该是个冰潭,一千年来只有那一天化成了水,年轻人从水面望进去,他看见了自己。
“年轻人下了山,从此觉得没有一件事有意思,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你明白吗?普通的人,他度过了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五味杂陈的一生,最后他老了。老人知道自己该死了,所以像着魔了一样,他想要再爬上一次最高的那座山,因为够坚决,他竟然真爬上去了。阿芳,我要你感觉那个老人的感觉,他来到了山峰,你听见呼啸的风声了吗?冰雪的顶峰,冷得像是地狱,只有暴风和雪,满地的雪,亮得睁不开眼睛,你的眼睛,刺痛了吗?累了吗?累了,所以匍匐着爬向前,冰像剃刀一样,割裂了手肘,但你感觉不是痛,是冷,手指冻得
握成拳头了吧?这一路是不是像一辈子一样长?凭着记忆终于爬到了冰潭旁边,你非常激动,但是又突然不敢,不敢向冰潭看进去,所以你用手指摸索,你摸到了什么?那么硬,那么滑,那么冰,手指已经黏结在潭面上,再也抽不回来了吧?你探头进去,看见了没?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什么?那么美丽,那么教人后悔,不是吗?冰潭上冻结的那张脸,四十年前倒映进去的,你的年轻……”
在她的故事和她的抚摸之下,我全身鸡皮耸立,光裸的脖颈上,每根汗毛颤栗莫名。
卓教授还是抚弄着我的颈背。“对了,看见你自己,不要等日后再去追忆,当下就用你的感情和性命看进去,这就是感觉……你还是一个处女。”
“对不起。”我再说了一次。
卓教授霍然站起,她在玻璃窗前点了一根烟,我的呼吸又窘迫了起来。
察觉到我的神色,卓教授吐出烟雾,她凌空一抛,香烟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进她办公桌的小烟灰碟正中央。
“生平我只怕天才和蠢材,”她转过来望着我说:“这两样你都不是,你能感觉,我们就当它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卓教授的脸上稍纵即逝的,是一丝生硬的慈祥,只是又即时埋藏了起来,她拧起双眉挥挥手,要我出去。
扶着墙走出办公室,我有些灰头土脸,心情非常复杂。卓教授并没有嫌弃我的意思。
我获得了半个下午的病假,静静坐在教室墙角,我看着卓教授带领大家又开始日常的舞蹈练习,今天练习侧面摔落再弹跳而起的难度招式,两秒之中十七个分解动作,只有龙仔一次全做对了,卓教授击掌不停念拍子,面前二十个美丽的年轻人一再仆倒,跃起,仆倒,跃起,前仆后继,跌跌撞撞,我套上克里夫的音响耳机,他今天带来了SoulAsylum的轻摇滚音碟,其中那首RunawayTrain是我素来喜欢的歌曲,这时听仔细了,唱的是年轻孩子彷徨的逃家之旅,说不上为什么,这个下午我感觉到了一些忧伤。
傍晚放学之后,照例还有半数以上的团员留下来自行练习,虽然体力已经恢复,但是发病一事令我难堪,我只想回家。
换装走出教室,我在梧桐树下整理衣摆,一粒树籽击打在我身上,又一粒,再一粒,我抬头张望,看见了龙仔,他高高攀上了屋顶,坐在那里朝着我招手。
我也爬了上去,这栋教室原本就是平房,屋顶加盖了几间阁楼与仓库,只剩下一小面平台,一路踩着锈迹斑驳的铁架梯上屋顶之后,我们都靠屋缘坐着,隔了几个身体的距离。
龙仔从颈上解下纸簿,挥笔写了一些东西。
“你在跟谁说话?”他问道。看得我满头雾水,所以就画了个问号给他。
“上课的时候,跳舞的时候,你在说话,你在跟谁说话?”
我明白并且莞尔了,我写:“那是自言自语,你从没自言自语过吗?”
“我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不用开口。”
有道理。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是一个很容易陷入喃喃自语的人。
于是我又写:“你还观察到了什么?”
我指的是对于我的观察,龙仔懂得,他开始书写,我偏头一边看着。
“你常熬夜,你不擦香水,你只喜欢没有气味没有颜色的东西,你常常憋住很多话,你很喜欢卓教授,其实你不是那么想上课,你以前穿硬底舞鞋,穿了很多年,你的右脚比左脚强壮,但是其实受过伤的是右脚,伤在右脚背的地方,可能是碖骨裂伤,你又想办法忍住疼痛……”
我越看越奇,他都说对了,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龙仔继续写:“……你以前跳古典芭蕾,可是你很讨厌那种跳法,我不知道在讨厌中要怎么跳?你一定很害羞,但是你又非常倔强,只是你藏起来了,我懂,那是因为不满意,我不懂的只有一件事,你一直都很愤怒,为什么那么愤怒?”
龙仔写到后来,两手齐用,边写边打手语,我看着纸簿又瞧着他,才知道,原来碔哑者说起话来比我们还要专注,全心全意,溢于言表,化为丰富的表情。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5)
“没有啊。”我摇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龙仔望着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