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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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6)
公司破例让我的离职实时生效,则令我感激万分,我的老板在全盘了解舞蹈表演计划之后,很有人情味地提议让我留职停薪一年,这无疑是为我保留了一条退路,而他清楚我是个临事处处保留的人。我的确是,否则也不会这样羁绊在心不所属的工作上。
进了办公室,迎面一群同事正要出门宵夜,一番交际之后,我终于得空回到办公座位上。匆匆挑了一只纸箱,我将所有私人用品归置其中,办公桌上有个崭新的活页夹,打开来一看,是昨天才派发的人事令,上面标注着我明年销假归队的日期,看着我竟然傻了,很有一个假释犯的心情。
抱着纸箱,离开前我先去设计部门,原本想敲敲门扉,但是望见里面那一具熟悉的侧影
,我不禁沉默了,多么希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嗨,西卡达。”最后我轻声说,我发现我的嗓子是哑的。
西卡达完全沉浸在他的麦金塔荧幕前,被我的轻声细语惊吓了一般,他于是以手臂遮灯光,认出是我,笑容浮现在他爽朗的脸上,他没开口,抱着纸箱的我的双手已经乏力,但是我情愿这么站着,千言万语在宁静中穿梭,我知道他能了解我。
我们就这样无声对望着,我看出整个设计室只剩下西卡达一个人孤军奋战,他的桌上是一盘不知历史多悠久的宵夜,西卡达看起来有些疲乏。
“阿芳,借西卡达说个话。”一个同事打破了沉默,他从我身畔越过,带来了一整堆设计稿,我看着他们两人立即讨论了起来,在同事千恩万谢中,西卡达收下了这午夜急件,这同事做了个清宫朝廷的跪拜姿势,爬起来边走开边交代着,明天早上看稿。
“好,好。”西卡达说。
好,好。他说。总是这么说。他的工作台永不打烊似的。
西卡达是公司的美术主管,有个来头很大的名衔叫“艺术总监”,不知找谁给他取了这个具有西班牙风味的英文名字。他的案头有一粒奇石,上面是自己挥毫写就的座右铭“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淫,威武不能淫”,他自称“纵横奇葩”,只是公司同事都把那个奇字念成鸡的发音,他最爱哼的一首歌是“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他的天性洋溢着友善愉快,他最重要的办公用品之一是睡袋,西卡达忙起来可以连续整个月以公司为家,衣服送外洗再直接送回到公司接待处。每当见到他在公司门口签收衣服,再叫苦连天的同事也顿时自惭形秽,西卡达是整个奉献给公司的一个上班族。
文宣设计稿是我们数量最庞大的辅选工具,同事与他跳着脚争执稿件细节的情况时常有之,所以西卡达又自嘲他的设计部门是“茶杯风暴中心”。在我眼中西卡达是个非常英挺的男人,工作也出色,已经年过三十五岁却还没交女朋友,曾经一度忙坏了公司里的一群兼任红娘。竟日工作让西卡达早生了白发,两鬓越来越见霜花,西卡达颇为感慨,他因此又创造出一句伟大的格言:“对一个男人而言,重要的不在头皮以上,而在头皮以下三十几吋的地方。”这样沙猪式的促狭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大家都知道,西卡达是个男同性恋,我们全都知道,只是为了他的心情我们又故作浑然不知悉,我们顾全着他,他则顾全着全世界,西卡达是个大家族的长男,我隐约知道,西卡达曾经有过机会,和他的男伴一起出国进修艺术,西卡达绝对有走纯艺术路线的才赋,但是他留了下来,之后就来到了我们公司,我猜测着,西卡达不可能出柜曝光他的性向,只有完全寄情在工作中,结果隐忍成了这样苦行僧一般的男人。这么想着,眼前的西卡达就添了几分动人的沧桑,他身边的电脑蓝光闪烁,此时看起来,多么像是一幢过度局促的柜子中幽暗的微光。
“要走了,阿芳?”西卡达终于开口。
“嗯。”
然后我们又都无言。西卡达是我在公司里最亲近的朋友,对于我在选举年度离开,他不太谅解。
“既然作了决定,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两头忙了。”他这么说。
这是西卡达的含蓄,我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这么久以来,忙着参与舞团让我成为公司里的问题人物,不论是加班或是应酬,练舞都成了我例行缺席的借口,尤其是登台表演时节,公司常常要大费周章为我安排替代人事,我之能保得住这个工作,不只因为公司惜才,西卡达凭着他的权力,帮我左右通融是同样大的因素。
同时辅选与练舞,我忙得像是陀螺,其实近年来,到底有多想跳舞我早已经迷惘了,只是始终没办法接受自己成为一个上班族的事实,我不想将自己完全抛给一个公司,一个企业,仔细想来,我的问题在于不想将自己抛给眼前这个世界。多所保留让我在这个公司里格格不入,我根本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西卡达并非怪我临阵逃脱,他是怪我在工作上从头至尾都表现得若即若离。
抱着纸箱走出办公室,在电梯前我放下了纸箱,手上还握着那张留职停薪证明,我来到了电梯间的窗口,这是我和西卡达常常彻夜谈天的地方。一阵微风从窗口吹来,从十八楼的高度远眺半个台北城,碎钻般的流光闪烁不停,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恍惚之情,“纵横”是我六年来的藏身之处,尽管不投入,在习惯上它几乎是个家,而此刻我就要走了,就要走了,这一走就不再有两头忙的情况,所以我凡事也就不再有借口,眼前的路却变得如烟迷茫。
魔鬼式的训练考验着我的决心,现在的我全身酸痛欲裂,耳畔还回响着更大的磨难,卓教授洪亮的声音如雷袭来:
“想象!想象自己像个万世巨星一样——当然你们不是,所以才要你们想象!”
窗口的微风让我回了神,我再次读了那张留职停薪单,在风中我撕碎了它,撕成两公分乘五公分的长条状,从中间扭个旋,一张一张从窗口放出去,这是我和西卡达在某次恶作剧之下的产物,小纸片见风飞腾,展翅而去像一只只蝴蝶,它们得到了十秒钟的生命,我仿佛又听见了我们放飞那些纸片时,那些清脆的笑声,笑声中,我们都回到了最早最早的梦想,非常快乐,那些蹉跎,那些失落,那种讨一口饭吃的尴尬,都远扬到天边,只看着纸片轻飘飘了无牵挂,御风而行,飞到最远最远的地方。
西卡达也来到了电梯间,边走边点着烟,他见到了我。因为公司里禁烟,所以西卡达不时就要中断工作来到这里,但我知道他是送我。我重新抱起纸箱,按了电梯钮。
我看着电子面板上的红色灯号,一层一层跳升。
长大是一段过滤梦想的旅程,我回想到了十三岁时的慷慨激昂,那些幻想,那些狂想,人生中最美丽的莫过于拥有着千万种可能性,而活到此刻,局面像是逐渐凝结的石膏,轮廓慢慢变得清晰,清晰也是好的,只是又带着淡淡的心酸。
只要一想到,不管在任何一个方面,这辈子我都已经不可能成为万世巨星。
独来独往的舞团岁月里,我与同侪相知不深,互相也缺乏好奇,这本就是一个充满熠熠明星的小天地,团员个个带着些戏剧性的骄傲,我们目前多半只是点头之交。依加入的序号而言,我是第20号团员,在我之后是不入编号的龙仔。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7)
大家叫我阿芳,叫我“那个新来的……高高瘦瘦的那一个叫什么来着……”叫我20号,我一律答理,在这之外我相当沉默,住处与教室相距太远,也迫使我在下课后总是来去匆匆,当初上班兼练舞时,只恨不能像西卡达那样寄生公司,这时我却又变得十分恋家,两个星期下来,我仍旧近乎一个陌生人,分不清舞团职员与团员,摸不准团员之中那些微小的密码与默契。
比方说,墙壁布告栏上,那张陈旧的小海报上,鲜红淋漓的大字“98”,是什么意思?进出教室换舞鞋时,我常常一仰头望见了这对数字,98,旧得都泛黄的纸面中,明显地一再新涂上的红颜料,像是某种非常迫切的警告,虽然大可以询问我的同侪,我选择花了好几天参详。
这天早上进了教室,在一片鼓噪的气氛中,我突然发现了那对数字的神秘意义。
卓教授早上进来得比较迟,她让我们自行做暖身练习,由于每个人的启舞门道各异,所以清晨时间通常十分自由,许秘书会放送一些轻柔的音乐,各人依自己的习惯找个角落展开功课。大部分的人做中规中矩的伸展操,也有如团员之一丽馨者,她总是先做瑜珈趺坐;活泼的克里夫自备了音响耳机,放上一卷流行乐,随即大跳特跳起街舞,看起来比较接近消遣;荣恩更古怪,她要先做吐纳发声,说是松丹田运中气;我则早已习惯了古典芭蕾式的把杆练习,全套下蹲与开展动作下来,我往往是最后完成暖身的人。
但是这天早晨不同,还没推开帘门,我就知道,克里夫又缠着许秘书换掉了教室的音乐,我听见了火辣辣的伦巴舞曲,我见到舞者们围聚在教室的中心,喧哗不断。换上软底舞鞋后,我也凑向前去。
龙仔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最外缘,见到我,他用手语致意,阿芳。
克里夫与阿新被大伙围绕在中心,此时他们两人都趴在地上,忙着用白胶带贴地标。喧闹中许秘书也过来凑兴。
龙仔从脖颈的细绳上解下他的小拍纸簿,挥笔给我写了些说明。克里夫与阿新正要比赛定点单腿旋转,姿势不拘,主要的规则是必须维持高速,停步时面向正前方,而且支撑脚不能偏离一个A4尺寸的范围,脚部离开胶带地标者即输。
原来只是游戏般的竞赛,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致,多年的芭蕾经验,单腿旋转对我来说算是家常便饭,早在十四岁时我就能做完漂亮的原地三十二圈,只是从没试过在这么狭小的限定范围中完成,单腿旋转中轻微的偏向在所难免,要不四向移一些,要不收步时面向歪一些,再仔细一想不禁心虚了,维持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能不能跳完三十二圈?
“定点最高纪录是多少?”我在小纸簿上问龙仔。
“九十八圈。”龙仔用手势说,他同时指向布告栏上那张小海报。
我吃了一惊,这的确厉害极了,不管是不是偏离定点,忍受高速旋转九十八圈,那需要多么强悍的体魄和灵魂?
“是谁的纪录?”我继续写,将簿子递给龙仔。
“教授以前的一个学生。”克里夫贴完地标,移向左边两公尺,又多贴了一份,然后他兴高采烈地朝龙仔招手。
“龙仔也试试嘛。”各种手语出炉,大家纷纷鼓动龙仔下场竞赛。
龙仔很郑重地摇头拒绝。
“教授又还没来。”一个团员说。
“试试看嘛,我们不告诉教授。”另一个团员补充以大幅度的手势。
“不讲,我们不讲。”许秘书也含笑加入了游说。
还是摇头。龙仔两手叉起腰,我见到他年轻的脸庞上,一瞬间变得全无表情。
所以克里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