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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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极了,从来就以为太过度爱自己的人,不愿意制造下一代,但原来我猜错了,卓教授有个女儿,不是记得她从没成婚吗?
午前就抵达了宜兰,因为住处偏僻,卓教授的女儿相约在市区等我们,几辆车陆续赶到,大家先下了车见面,这个身材雄壮的女儿大约四十来岁,也姓卓,非常明显是个混血儿,但她说得一口宜兰腔的国语,言谈之间很有着男儿豪爽之色。跟着她的车,我们渡过了兰阳大溪,转下省道,再转入乡间小道,望海而行,没想到路还有这么远,只见路旁房舍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荒瘠,直到了一个遍地稀疏分布着野生铁苏的矮丘地,我们见到了那栋单独耸立的白色小楼房,许秘书正在门口等候我们。
进门前,我们先询问卓教授的女儿,见卓教授时可有任何需要戒慎之处,她爽朗地仰天笑了,说:“有什么好顾虑的?她呀,死硬得很,百无禁忌。”
我端详着这栋荒地上的屋子,看不出这是日常住家还是工作用地,猜不出这女儿做什么生计。
卓教授就在楼下的卧房里等着我们,一见面就展露了实在让我们不习惯的笑容,我想她的女儿所言不实,卓教授的气色非常灰败,她半躺在床上,插着针剂,缚着氧气管,她穿着一套纯白的睡衣,满室插了至少上百朵香水百合,向海的窗沿上,燃着一炉水沉香。
浓得像雾的强烈芬芳击败了我们,而且上着气管的卓教授并不方便说话,一一向她请安,献上特意为她准备的录像带之后,她的女儿就催促大家进餐厅一起用午餐,卓教授招手要我们向前,轮番摸了摸大家的额头,在她的抚摸之下,龙仔显出了腼腆的神情,他快速低下头,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包烟,正是卓教授惯常的那个牌子,大家都扬起了眉睫,又都笑了。
被她触及了眉心,我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所以卓教授单独要我留下,大家都出去以后,卓教授皱起眉头挥挥手,指示我扶她坐正。
“整个舞团,就你最爱哭了,小阿芳。”她扯开氧气管,万分烦闷说:“憋死人了,点上,给我点上烟。”
显然卓教授又被禁烟了,卧房中并无打火机,我去餐厅找到阿新借火,回卧房给卓教授点上香烟,有人轻叩房门,许秘书在门口以手势要我噤声,她偷偷塞给我一只烟灰缸。
“上台的事情……不用说,”卓教授打断了我的话头,“不用说了,让我想象……”
她执烟的手挥至脸侧,像是下意识地想要阻挡听觉,只是力尽于半途,一道火光在我面前坠落至她的胸脯,我扶住了卓教授的手,看着她抽进第一口烟。
“大家都很想念您,教授。”我说。
“我想念台北。”她说。缓缓吐出烟雾以后,卓教授无尽欷地望着烟束,进入了属于她自己的往事,直到整根烟抽完,不待她开口,我再点上一根。
第二根烟燃起了她的谈兴,卓教授开始了她的凌乱叙述:“也喜欢巴黎,但是那时候我只想去莫斯科,去成了没?去了,半个欧洲都去遍了,最远还渡过地中海,到了摩洛哥,连没想过的地方都去了呀……”
“不是说您最喜欢纽约的吗?”
“唔?纽约?谁说我喜欢纽约?那么像台北,连走路都要小跑步的地方……你去过纽约没?没去过?告诉你吧,就像台北,我刚去的时候可不觉得,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到处被人骗,遇见法国人,高兴得好像见到了乡亲……唉,我的起步很早,加速太晚,你们只见得到我后来的风光,那时候的苦,没人知道哇……二十八岁,就跟你一样大,才没多大的年轻人,没前途,从零开始,四处被拒绝,偏偏尝过了票房红星的滋味,连要诉苦也没个对象,你说能找谁?连语言也不通,躲在租来的长期旅店里,闷得慌了,只有拼命读Saint-JohnPerse的诗集,大冬天,雪下成那样,你说像话吗?真不像话,一杯黑咖啡,摆在窗户前面,没多久就结了冰,用叉子凿一凿,再喝,每一滴都是你的坟,冰冷的黑咖啡,黑得像死亡,苦得像人生……”
那是Saint-JohnPerse的诗,我觉得她的谈兴虽好,但言辞飘忽了些。
卓教授的上唇被氧气管压出了一道深深红迹,不忍再看,我侧眼望去,她床畔的小几上,摆置着一幅陌生的双人舞影,这时看仔细了,是二哥和她的舞伴。
卓教授并没有停止忆往:“……然后就拜了一个老师,我告诉过你没有?没有吗?是你忘了吧?再告诉你一次,不要再忘了,真是个老师,本来是舞蹈基本教义派的健将,那时候退休了,老家伙一个,孤僻得要命,一个人住在Utica,半山腰上面跟鬼屋没两样的地方,你知道Utica在哪里吗?很远,离纽约那么远,但是他不让我搬过去,说什么也不给搬,他逼我在纽约城念大学,四年,跳念完大学和人文研究所,他要我在两个城中间来回开车,整整四年拼命开车,第一年更糟,什么都不教,就叫我劈柴,劈上一年的柴给他过冬,我每天赶着开两百里的车就是给他劈柴,最糟的是他的庄园车子还开不上去,把车停在山下,咬着牙爬上去,该死的上坡路,永远的汗流浃背,一路爬,一路用我会的四种语言拼命咒骂,天地都骂遍了,拿起斧头,再骂,我的一双手,就是那一年练出来的,你摸摸,我的手,摸摸看……你喜欢我的手,但是又讨厌我,不要我跟着你,我没猜错吧?……”
第四部分 尾声团圆的时节(7)
我到此确定她的神智并不清楚,现在她已经转而使用英语了:“……你是在和我捉迷藏,我还不知道吗?知道,见到你第一天,我就知道了,要花上一辈子不停地想念你,在堪萨斯那一年,你说,龙卷风是天和地的交欢,为什么你心目中的美总是充满了毁灭感?在毁灭当中创作,你就爱这样吧?在创作当中做君王,这就是你要的吧?把我弄得那么远,现在你开心了吗?你说这叫做独立,但是没有人在身边爱着你,人要怎么去独立?搞成了这样,说我们聪明么,蠢得来不及去爱,我看见黎明的东方,却是你的西方……”
卓教授是在做诗了,我没敢打断她。
“……从纽约到Utica那一路,你老是开得那么快,快得叫我追不上,你还记得吗?那条路傍着的那条河?沿岸满山都是枫树和橡树,随着季节的变化,树丛从绿色转到深红……树阴真浓密,河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河上常有人驾着旅行用的风帆,那条河真长,穿出纽约就是海了,往北要到五大湖去,我们边开车边看着那些风帆……一趟车要开两个多钟头,一路上赶命一样,只急着快点走完……阿芳,”她突然换回中文喊了我的名字,原来又是要烟,再给她点上第三根烟,这次她不抽了,将燃着的烟搁在烟灰缸上,只是看着烟,她又说,“我来问你,你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在哪里?”
“……我想一想。”
“不对,不对!”卓教授生气了,鼓起余力使劲一推我的额头,“还要想,就表示你不知道。”
没能进入责骂,卓教授开始了剧烈的咳嗽,我扶着她的背脊,直等到她的咳声转成微弱的嘶喘,才答道:“看过很多美丽的风景,很多,一下子我说不出来。”
“你又忘记了,不是早就教过你了吗?看进去,要用上你的感觉看进去,就不会糊涂了。”卓教授气喘吁吁这么说。“好好的风景,都是在糊涂里面浪费光了,不要等到后来再去懊恼,当下看得见你生命中最美的风景,不用在回忆中去追悔,那就是幸福,你懂不懂?”
“教授,您的最美的风景在哪里?”我问。
“四十年,”卓教授阖上了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再喘了,她轻声说,“花了四十年才想起来,赶着开车劈柴,赶命一样那一趟路,还有那一段该死的上坡路,就是我这一辈子最美的风景啊……”一边咒骂一边眷恋的往昔,吐诉在这恍惚的弥留里,她捻凹香烟,弹出一道颓败的弧线,我匆忙端起烟灰缸,在贴近地面的时候接中了烟蒂。
“阿芳啊,”卓教授再闭上眼帘,我这时又感到她的神智其实非常清楚。“你知道整个舞团里面,我最羡慕哪一个人吗?”
“龙仔吧?”
“错了,我最羡慕的人是你。”她睁眼,射来一道凌厉的责备光芒,卓教授的问题我从没押中过一次答案,想来见我挫败也是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她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
“阿芳,你不知道你有多稀奇,你们这一代不一样,得天独厚,从来不用吃苦,只是又可怜,什么路都给人打好了,什么见识都有了,就是没力气,养得太好,闯不出去,好好的资材,忙着去跟上潮流,忙着去划下地盘,都是随波逐流,但是阿芳,你靠近一点,近一点……”
越来越喘的卓教授试着挺起身,我深深俯下去,她紧贴着我的耳垂,只听见微弱的呵息传来,那一刻我真担心她就要在我的耳畔断气。“……但是阿芳,你能抗拒,那是上天特别给你的力量,不要浪费了它。”
原本以为她就要吻我了。如果她真这么做了我不会拒绝。
很久之后我才回想起来,那是卓教授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往北疾驶的一路上,我们就见到了前方快速暴涨的乌云,像一艘幽冥母舰降临,召唤她的子民。
骤雨阻绝了我们的归程。
这是北海岸接近龙洞的路段,克里夫放弃前行,他将车子开下了一条蜿蜒的坡道,才刚来到海边断崖,狂风暴雨就遮掩了最后一道天光。这是一场不寻常的大雨。
从车窗的水幕中望出去,浓黑色的海洋起伏暴躁,闪电丝丝接触海平面,雷声震撼了我们的座车,克里夫于是熄了引擎,他艰难地攀爬进后座,换上一片重摇滚为天地助兴,我们都尖叫了起来。
只有龙仔是安静的,虽然他永远安静,但是这一路上龙仔显得心绪迷离,此时的雷震与闪电令他开怀,他不顾大雨钻出了车外,砰一声又关上车门,将我们囚牢在猛烈的乐声雨声海涛声中,雨水润湿了他的一身薄衣,我见得到龙仔满身纠结的肌肉,在水渍中华美得像是要泛出了霜花。
龙仔来到悬崖的最边缘,他望见了浪花中那艘白色小艇,于是转身以手势呼唤我们。
面面相觑,克里夫第一个推开了车门,我们争先恐后奔跑而出,但是大雨又在这时候突然停了,我从没见过来去得这样干脆的雨。
瞬间放晴,眼前的海天纯蓝得清朗,我们都爬上了车顶,克里夫乐随境转,他扛出音响,换上一片轻柔的陶笛音乐,在悠扬的笛音中大家都远眺着小艇,小艇上依稀见得到两个人,正迎风泼洒出一把细尘。只有我看出来了,那是一个海葬。
几个团员惊声喊叫,龙仔正攀着断崖爬落下去,我们来到崖边跪看着他坠落式下滑,抵达崖下海边的一小片石砾滩,然后朝着我们快乐地挥手。
这是冬末的海边,最宁静的一天,接近全盈的月亮正隐约浮出了海面。